第一章(2 / 3)

第二段:說此書的好處。

一書的好壞,本不是容易評定的。往往同是一書,或同是一書中的某一節,一個人看了以為極好,換一個人看了就以為極壞,而這兩種評論的價值,卻不妨完全相等。所以我現在所說的此書的好處,也不過把我個人的意思,大致寫出來便了。

我們看這部書,看不到幾頁就可以看出它筆法的新奇。在一般小說中,遇到了事情繁複時,往往把一事敘了一段,暫且擱下,另說一事;到這另一事說得有了些眉目,然後重行擱下,歸還到原先的一事。在本書中卻不是如此。他所用的方法,可以歸作這樣的一個程式:

有甲乙二人正在家中談話,談得一半,忽然來了一個丙,把話頭打斷。等到丙出了門,卻把甲乙二人拋開了,說丙在路上碰到了丁;兩人話不投機,便相打起來。那邊趕來了一個紅頭阿三,將他們一把拉進巡捕房:從此又把丙丁二人拋開了,卻說紅頭阿三出了巡捕房,碰到了紅頭阿四,如何如何……自此類推,必須再經過了許多的波折,再想方法歸還到巡捕房裏的丙丁二人,以至於紅頭阿三,紅頭阿四等等。

作者自己在《例言》中說:“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海上奇書》第三期)。不錯,凡是讀過《儒林外史》的人,都可以證明這句話一點也不錯。但《儒林外史》中隻把這種特別的筆法小小用了一用,到了本書,可就大用特用了;《儒林外史》隻是做些簡單的過渡,本書中可使用得千變萬化,神出鬼沒。因此我們應當承認:這種特別筆法的發明人雖然是《儒林外史》作者,而能將它發揚光大,使它的作用能於表現到最充分的一步的,卻是《海上花》作者。

那麼,用這種筆法的好處在什麼地方呢?且看作者在《例言》中自己誇揚的話:……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餘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並無一事完全,部(卻)並無一絲掛漏,閱之覺其背麵無文字外,尚有許多文字,顧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勢空而來,使閱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它事矣。及它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用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並無半個閑字:此藏閃之法也。(《海上奇書》)第三期)

這些話雖然是“戲台裏喝彩”,卻句句是真實的,並不是一味“瞎吹”。例如趙樸齋初到上海時,急著要嫖,不論是長三,麼二,野雞,花煙間,什麼都好,是明寫的;後來手中漸漸的拮據起來,想去找吳鬆橋謀事,又向張小村呆頭呆腦的問了許多費話,也是明寫的。自此以後,他如何漸漸的流落到做穿不起長衫的癟三,又如何同人家相打打破了頭,又如何再墮落下去,弄得拉起東洋車起,卻並不明寫,隻在他娘舅洪善卿眼中看出。這樣詳的極詳,略的極略,在看書的人,卻並不覺得它前後不調勻,反覺得這樣正是恰到好處。又如張蕙貞的下場,若換別人來寫,一定要費上許多筆墨,而仍不免吃力不討好。因為一向所描寫的張蕙貞,乃是明白事理,不任意氣的,在青樓中,可算的個幽嫻貞靜的人物;如今要翻轉來說她偷侄兒,著筆自然很難。作者可聰明了。他先從周蘭阿珠兩人眼中,看見張蕙貞挨了一頓打,可又並沒有說出挨打的原因,隻在前麵無關緊要之處,暗伏一筆,說“兩人剛至門首,隻見一個後生慌慌張張衝出門來,低著頭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蓮生的侄兒,不解何事”(回五四),叫人看了全不在意。到後來,方從洪善卿與阿珠兩人閑談中不慌不忙的說出:

阿珠道:“張蕙貞勿好?”善卿道:“也不過勿好末哉,說俚做!”……“險個!王老爺打仔一泡,勿要哉。張蕙貞未吃個生鴉片煙;原是倪幾個朋友去勸仔,拿個阿侄末趕出,算完結歸樁事體。”(回五七)

用這樣的方法來記述一件不容易著筆的事,真不得不歎為聰明絕頂的筆墨了。又如朱淑人與周雙玉二人,鬼迷了也有很不少的時候了。他們倆定情的一幕,在庸手一定要鋪排細寫的,作者卻直挨到了最後一幕,方為簡單補出:

雙玉近前與淑人並坐床沿。雙玉略略欠身,兩手都搭著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著雙玉頭頸,把左手按著雙玉心窩,臉對臉問道:“倪七月裏來裏一笠園,也像故歇實概樣式,一淘來浪說個閑話,耐阿記得?”淑人心知說的係願為夫婦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對答不出……(回六三)

至於雙玉的人格如何?她對於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了最後才說穿:

“耐個無良心殺千刀個強盜坯!耐說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倒仔閻羅王殿浪末,定歸要捉耐個殺坯!看耐逃到陸裏去!”(同上)

“耐隻死豬玀!曉得是耐阿哥替耐定個親!我問耐為亻舍勿死?”(同上)

“勸啥嗄?放來浪等我自家吃末哉口宛!俚勿死,我倒犯勿著死撥俚看,定歸要俚死末我再死!”(同上)

“一萬洋錢買耐一條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看到了這樣的下流聲口,就可以斷定她一向的天真漫爛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回想到她對於雙寶的慘刻的欺淩,就更可以明白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栗。

以上略舉數例,已很夠證明書中穿插藏閃二法,運用得十分神妙。但問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這就不得不歸功於方才所說的特別的筆法。若不用這種筆法而用原有的舊方法,就不免重滯拖累,轉運不靈。這並不是我憑空瞎說;凡是做過小說的人;隻須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錯。

因此,我們若把作者的《例言》改變幾個字,把原文的

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為從來說部所未有。……

改做了

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用此筆法,乃能運用穿插藏閃之法,開從來說部中所未有之法門。……

那就分外真確了。

自從有了《儒林外史》,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才有一個花也憐儂,看出它筆法的妙處,從而發揚光大,自成一家。從花也憐儂以至今日,又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出過了如許多的小說,卻還沒有看見什麼人能於應用這筆法的。這就可見舊方法的難於打破,與新方法的難得解人。但同時我們也應當知道,這一種特別筆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沒有相當的聰明去調遣它,沒有相當的氣力去搬運它,結果隻是畫虎類狗而已!

其次,讓我們來看一看這部書中的描寫事物的技術,在最近出版的無量數的小說中,我們往往可以看見這樣的文章:

“啊喲天呀!媽媽你怎麼著?”王嬤嬤的兒子含著眼淚說。“唉!我的好兒子,我——好——了——些——了!”王嬤嬤的一斷一續的說。

這在著作者,已是賣盡了氣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賣氣力的結果,隻是叫我們不幸的讀者多作幾番嘔!回看這部書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們一路看去,好像是完全不用氣力,隨隨便便寫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氣力就能寫成這樣大的一部書,恐怕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便宜事罷!試看王阿二初看見張小村時所說的一段話:

“耐阿好!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口宛,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嗄?隻怕有兩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棧房裏看仔耐幾埭,說是勿曾來,我還信勿過,間壁郭孝婆也來看耐,倒說道勿來個哉。耐隻嘴阿是放屁!說來哚閑話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記好來裏!耐再勿來末,索注搭耐上一上,試試看末哉!”(回二)

其中那一句不是用盡了氣力做的?然而我們看去,隻覺得它句句逼真,不能增損一字,斷斷不會覺到絲毫的討厭。其故由於他所用氣力,是真氣力,是用在文句骨裏的,不比低手作者,說不出有骨子的話,隻能用些討厭刺激的字麵拉拉場麵。再看徐茂榮張壽二人在野雞潘三家胡鬧的一段事:

那野雞潘三披著棉襖下床。張壽還笑嘻嘻目夷著目做景致。潘三沉下臉來,白瞪著眼,直直的看了張壽半日。張壽把頭頸一縮道:“阿唷!阿唷!我叩得來!”潘三沒奈何,隻掙出一句道:“倪要板麵孔個!”張壽隨口答道:“要勿說亻舍麵孔哉,耐就板起屁股來,倪……”,說到“倪”字,卻頓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邊說了兩句。潘三發極道:“徐大爺,耐聽!耐好朋友,說個亻舍閑話嗄!”徐茂榮向張壽央告道:“種種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點,好阿哥!”張壽道:“耐叫饒仔,也罷哉!勿然,我要問聲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爺比仔張大爺長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張大爺有恩相好來哚,倪是巴結勿上口宛,隻好徐大爺來照應點倪口宛。”張壽向來安道:“耐聽,徐大爺叫得阿要開心!徐大爺個靈魂也撥俚叫仔去哉!”來安道:“倪要勿聽!阿有亻舍人來叫聽倪嗄!”潘三笑道:“來大爺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說說閑話也要幫句把哚!”張壽道:“耐要是說起朋友來……”剛說得一句,被徐茂榮大喝一聲,剪住了道:“耐再要說出亻舍來末,兩記耳光!”張壽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榮道:“耐倒來討我個便宜哉!”一麵說,一麵挽起袖子,趕上要打。張壽慌忙奔出天井,徐茂榮也趕出去。(回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