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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弟劉複(十五年六月二十六日)也算發刊詞

兩星期前《世界日報》主人來找我辦副刊,我卻也官氣十足的說:容我考慮一下。這並不是故意扭搦,實在因為辦副刊,也猶之乎做財政總長。做財政總長要的是錢,辦副刊的要的是稿;要是沒有稿,也就說不到刊了。

後來我向我的幾位做文章朋友探了探口氣,問他們願不願幫忙。承他們的情,說,可以可以。我覺得空氣很好,財政總長的背後有了銀行家幫忙,也就不妨走馬到任了。

今天是開市大吉,萬事亨通之日,照例用得著說幾句門麵話。

報紙上為什麼要有個副刊?這個問題是誰也回答不出的。不過好像是“報譜”上寫著,有報必有副刊,於是乎有《世界日報》,就有了《世界日報》副刊。

副刊應當怎麼樣辦?這可沒有什麼準兒;辦的人要怎麼辦,就怎麼辦。於是乎一擠,就擠到我身上來了;而我也者,乃是向來說不出什麼辦法,今日尤說不出什麼辦法的一個人。

我知道我自己是個讀書人,然而讀的書是不多的,而且很雜亂的。我雖然偏向著要研究些較為實在一點的學問,如語言學,語音學,樂律學之類,但對於一般的文藝,如詩歌,小說,民謠,雜記之類,也非常喜歡。至於純粹的科學,隻是算學物理兩項,有時還要亂翻一下,其餘的都覺脾胃不對,或者是從前沒有下過預備功夫,現在也就沒有勇氣去學習。而生平之所絕對不能者,卻有三事:即是擔糞著圍棋之外,再加上一個談政。

因其不能擔糞,所以至今沒有能到民間去;因其連著棋也不會,所以非但不能當兵打仗,甚而至於不能和人家打架;因其不能談政,所以至今是看見了有關於政治的書報就頭痛。

這些都是關於我個人的話,何必要嘮嘮叨叨的說?然而不得不說者,為的是副刊既由我辦,事實上就隻能依著我的脾胃辦去;我的脾胃是如此,那麼將來所辦出的副刊,也大致就不離乎左,不離乎右。若是諸位中對於這副刊有懷著更大的希望的,我就不妨幹脆的預先奉告:你將來一定要失望,你還不如就從今天起,不看這副刊。

此外還有一件事應當說明:報紙並不是教科書,而辦報的和看報的,也並不必要戴上方頂大帽子。雖然我們不免有了書呆子的結〔積〕習,什麼地方什麼時候都要“三句不離本行”的露出馬腳,而實在也很知道專門的講學文章,應當有專門的書報去發表,決然不是什麼普通的日報可以代為經辦的。普通的日報,隻是給我們隨便瀏覽瀏覽,將一天中的用不著的光陰,消磨去一部分,而同時也說不定可以得到一些小益處。副刊的作用也隻是如此,不過略略偏於書呆子一方。

因此,我們在這副刊裏不妨意到筆隨的亂談天,反正我們所談的是無有不呆的。我與幾位同事先生,教書讀書當然是正事,而沒事時大家聚在一起亂談天,也就幾乎變成了正事一樣。有時談得不投機,大家抬起杠來,也就可以鬧得像煞有價〔介〕事,而實際所爭者,也不過是“天地間先有雞或先有雞蛋?”一類的問題而已!因此,有人稱我們那休息室為“群言堂”,取“群居終日,言不及義”之意。這大概是不錯的。但我覺得便是這樣,也總還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好一些。現在有了這副刊,亦許這“群言”的風氣,不免要流播一些過來。若說這種亂談是不值一笑的,那也就用不著你說,我們自己也早就知道是不值一笑的;而況我們這些人本身,“文不能測字,武不能打米”,也完完全全是不值一笑的。

話說完了。最後一句是:我辦這副刊,辦得下就辦,辦不下就滾蛋?合並聲明,須至發刊詞者!

(十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北京)“呼冤”之餘波

自從衣萍先生那封“呼冤”的信發表以後,幾天以來,所接同類的通信或文章,已有三十多件,——以後正是潮也似的湧來。這真叫我困難到萬分了。說要選登罷,選了那一篇好(因為內容大致相同的,不過字句上或口氣上稍有不同)?說要全登罷,可憐便把這副刊的篇幅完全犧牲了,也要有一兩禮拜才登得完!無可如何,隻得向諸位鄭重道歉:對不起對不起,一概不登。

關於無名作者這一個問題,我已把我的態度表示過。諸位不必睜開了眼睛靜等將來,便隻把已經出版的副刊看一看,也就可以看得出我所選錄的文章,究竟是有名作者的居多,還是無名作者的居多?

投稿人寫出一篇文章,自然總希望立刻登出;不登出,心上總不能舒服。不過編輯人卻並不是隻對於投稿者擔負片麵的責任,他同時對於一般的讀者(自然投稿者也包括在內),也擔負了相當的責任。要是他隻顧敷衍投稿者,而不顧一般的讀者,將所有來稿,不加選擇,一起登出,結果必使這樣的刊物無人閱讀,間接也就依舊影響到了投稿人——因為在無人閱讀的刊物上登了出來的文章,豈不仍與不登一樣?

我希望投稿諸君了解這一層,或者說,我希望投稿諸君顧念著小的這一分苦處。要知道來稿不加選擇,隨即付印,乃是編輯人最舒服的事;而且從根本上說,報館中也就用不著編輯入,隻須請投稿人將稿件直寄排字房,就什麼都完事了。

總而言之,我對於無名作者的稿子是否一概抹煞,現在及將來,均有事實可證,無須空口說白話。至於選擇上,自然是各有各的眼光,也自然是不免因此而有委曲諸君處。但這是無可如何的事,即使換一個別人來,他的眼光也就未必不別有所偏。我隻能盡我的心,與投稿諸君開誠相見,正合著“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那兩句迂話而已。

(十五年七月六日北京)讀《海上花列傳》

花也憐儂所作《海上花列傳》,現由上海亞東圖書館標點重印。當其清樣打成時,恰巧我經過上海,館中就把校閱清樣這一件事囑付了我。我即有機會將此書細閱一過,自然閱完之後,樂得把所得到的一些見解寫了下來。

適之向我說:這是吳語文學中第一部好書。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將這書看作一部重要的作品;結尾總評一句,說全書用平淡無奇的文筆寫成;這在魯迅先生的嚴峻的批評中,已可算得推崇備至的了。

胡魯兩先生的說話是如此,自然我所能說的,也不過替他們加上些注解便了。但是仔細一想,話卻可以分作幾段說。

第一段:說此書的著作者和他著作此書的起因。

花也憐儂究竟是什麼人?他的身世怎樣?這問題一時還無從回答。據適之說:《海上繁華夢》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憐儂的朋友。適之想去看他一次,仔細打聽打聽。若然他這一次的訪問能有美滿的結果,那我就為恭喜他,他又可以大過其考據癮了!

我們雖然還沒有能知道花也憐儂是什麼樣人,卻從清華書房翻印的《海上花》許序中所說,和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可以知道他著這部書,除開場所說“是菩提心,運廣長舌……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之外,還有一個用意,就是和趙樸齋為難。這件事,或者不是全無根據,因為在《海上奇書》第一期中所載《海上花列傳》例言說:

所載人名事實,俱係憑空捏造,並無所指。如有強作解人,妄言某人隱某人,某事隱某事,此則不善讀書,不足與談者矣!

這幾句話說得何嚐不冠冕堂皇!但是我們不要被他瞞過:小說家往往把假造的事,掛上個實事的招牌;把真有的事,反說得子虛烏有。這種辦法,幾乎已是個不成文的公式。所以本書作者的嚴重聲明,反可以算得個不打自招的供狀。

再看書中所記趙樸齋,洪氏,趙二寶三人,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惡德沒有?樸齋的謀事不成,墮入下流,是很普通的。洪氏的年老糊塗,全無脊骨,是很普通的。二寶的熱慕虛榮,失身為妓,也是很普通的。以樸齋與吳鬆橋相比,究竟是誰更壞?以洪氏與郭孝婆周蘭之類相比,究竟是誰更壞?便與她兄弟洪善卿相比,究竟是誰更壞?以二寶與沈小紅黃翠鳳之類相比,又究竟是誰更壞?然而鬆橋周蘭等輩的下場,都還不過如此;趙氏一家,卻弄到淒涼萬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到了全書結束時,作者居心要糟塌趙氏的痕跡,就愈加鮮明了。趙二寶要想嫁與史三公子做大老母,原也是做妓女的人的極平常的妄想。你說她能做到,固然可以;說她做不到,也就盡夠給她消受了。然而作者偏要故弄狡獪,說她預先置辦嫁妝,平白的拖上數千金的債,到後來是一場無結果。這也就夠之又夠的了;然而作者還不稱心,還要拉出個賴三公子來大打房間;打了還不算,還要叫她做上一場哭不得笑不得的惡夢,使她“冷汗通身,心跳不止”,才肯放她完結。從這上麵看,若說作者與趙氏並無過不去之處,請問他為什麼把別人都輕輕的放過了,卻偏在這一家上大用氣力,不肯寬讓一分呢?

這種的事,我們誠然不得不認為著作界中的一種恥辱。但作者是一件事,作品是一件事,處於作者與作品之間的“作的動機”又是一件事。我們應當將這三件事分別而論,不可混為一談。譬如我們看見歐洲的古監獄或古刑場,若要推溯它當年建築時的用意或建築以後所演過的一切慘劇,那就簡直可以說:這類的東西都是要不得。非但監獄與刑場,便是皇宮教堂之類,也大都是獨夫民賊勞民以逞的真憑實據。但是品評建築的人,決不能把眼光對著這一方麵看去:他們隻應當就建築物的本身上,去估量它在美術上所占的地位與所具的特長,決不能於美不美之外,再管到別的什麼。在文學上也是如此,作品若好,作者便是極無行,也不能以彼累此。反之,作品若壞,即使有孔老夫子的親筆署名,也逃不了批評家的喟然而歎!這本是極明顯的道理,中國人卻不免糊糊塗塗,彼此糾纏。所以陶淵明的人格,是無可指摘的,一般想吃冷豬肉的老先生,卻偏要搖頭歎氣,說什麼“白璧微瑕,隻在《閑情》一賦”。這就是因作品以牽累作者了。《金瓶梅》一書,在冷豬肉先生眼中,當然是萬惡之首,因為他們看這書時,所看的隻是些“如此如此”,沒有看見別的什麼。但因相傳此書作者,是預備寫成之後,書角上浸了毒藥去報仇的,於是冷豬肉先生,又不得不諒其用心之苦而加以原宥。這就是就作者以論作品了。這種批評的態度,真是錯到了十二分以上。我們若不先將這層剖剔清楚,恐免不了出筆便差,全盤都錯。我們應當認明著了書想敲趙樸齋的竹杠,或者是敲不到趙樸齋的竹杠因而著書泄憤,乃是花也憐儂名下的一筆帳;文筆的好壞,方是《海上花》下的一筆帳;這就涇渭分明,兩無牽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