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3 / 3)

她在山城僅僅住了一個月,便又匆匆北來。我接到她來的電話便去看她,在談話中,她似乎有要南去的意思,她說:“時代猛烈地進展著,我們勢有狂追的必要。”

“那麼你就決定去好了。”我說。

她聽了我的話,臉上陡然飛上兩朵紅雲,眼眶中滿了眼淚,這是什麼意思呢?我揣測著,但結果我們都隻默然,不久自雲來了,我便辭別回去。

一個星期後,我正預備到學校去上課,隻見自雲慌張地跑來,對我說道:

“沁珠病了,你去看看她吧!”

我便打電話向學校請了假,同自雲到沁珠那裏,隻見她兩顴火紅地睡在床上,我用手摸摸她的額角,也非常灼燙,知道她的病勢不輕,連忙打電話給林文請他邀一個醫生來,不久林文同了一個中國醫生來,診視的結果,斷定是秋瘟,開了藥方,自雲便按方去買藥,林文送醫生去了。我獨自陪著她,隻見沁珠呻吟著叫頭痛得厲害。我替她擦了一些萬金油,她似乎安靜些了。下午吃了一劑藥,病不但不減,熱度更高,這使得我們慌了手腳,連忙送她到醫院去,沁珠聽見我們的建議,強睜著眼睛說道:“什麼醫院都好,但隻不要到協和去!”當然她的不忍重踐長空絕命的地方的心情,我們是明白的。因此,就送她到附近的一個日本醫院去。醫生診查了一番,斷不定是什麼病,一定要取血去驗,一耽擱又是三天。沁珠竟失了知覺,我們因希望她病好,顧不得她的心傷,好在她現在已經失了知覺,所以大家商議的結果,仍舊送她到協和去,因為那是比較最靠得住的一個醫院。在那裏經過詳細的檢查,才知道她患的是腹膜炎,這是一種不容易救治的病,據醫生說:“萬一不死,好了也要殘廢的。”我們聽了這個驚人的消息,大家在醫院的會客室裏商議了很久;才擬了一個電報稿去通知他的家屬。每天我同林文、梁自雲輪流地去看她,一個星期後,她的舅父從山城來,我們陪他到醫院裏去,但沁珠已經不認識人了。醫生盡力地打針,灌藥,情形是一天一天地壞下去,她舅父拭著眼淚對我們說:“可憐小小的年紀,怎麼就一病不起,她七十多歲的父親,和她母親怎麼受得住這樣的打擊呢!”我們無言足以安慰他,除了陪著掉淚以外。

又是三天了,那時正是舊曆的中秋後一日,我下午曾去看過沁珠,似乎病勢略有轉機,她睜開眼向我凝視了半晌,又微微地點點頭,我連忙走近去叫道:“沁珠!沁珠!你好些嗎?”但沒有回答,她像是不耐煩似的,把頭側了過去,我怕她疲勞,便連忙走了。

夜裏一點多鍾了,忽聽見電話鈴拚命地響,我從夢裏驚醒跳下床來,拿過電話機一問,正是協和醫院,她說沁珠的病症陡變,叫我立刻到醫院來,我連忙披了件夾大衣,叫了一部汽車奔醫院去,車子經過長安街時,但見雲天皎潔。月光森寒,我禁不住發抖,好容易車子到了醫院,我三步兩竄地上了樓,隻見沁珠病房門口,圍了兩三個看護,大家都在忙亂著。

走到沁珠的床前時,她的舅父和林文也來了,我們彼此沉默著,而沁珠喉頭的痰聲急促,臉色已經灰敗,眼神漸散,唉!她正在作最後的掙紮呢,又是五分鍾挨過了,看護又用聽筒向沁珠心房處聽了聽,隻見她的眉頭緊皺,搖了搖頭。正在這一刹那間,沁珠的頭向枕後一仰,聲息陡寂,看護連忙將那蓋在身上的白被單,向上一拉,罩住了那慘白的麵靨。沁珠從此永久隔離了人間。那時慘白的月色,正照在她的屍體上。

當夜我同她舅父商量了一些善後的問題,天明時,我的心口作痛,便不曾看她下棺就回去了。

這便是沁珠最近這兩年來的生活和她臨終時的情形。

當我敘述完這一段悲慘的經過時,夜已深了,月影徘徊於中天,寂靜的世界,展露於我們的麵前。女仆們也多睡了。而我們的心滑潤於哀傷中,素文握著我的手,悵望悠遠的天末。低低地歎道:“沁珠,珠姊!為什麼你的一生是這樣的短促哀傷……”素文的熱淚滴在我的手上。我們無言對泣著,過了許久,陡然壁上的時鍾敲了兩下。我留素文住下,素文點頭道:“我想看看她的日記。”

“好,但我們先吃些點心,和咖啡吧。”我便去叫醒女仆,叫她替我們煮咖啡,同時我們由回廊上回到房裏去。十九

我們吃過點心,便開始看沁珠的日記,那是一本簿簿的洋紙簿子,裏麵是些據要的記載,並不是逐日的日記,在第一頁上她用紅色墨水寫了這樣兩句話:“矛盾而生,矛盾而死。”

僅僅這兩句話,已使我的心弦抖顫了,我們互相緊握著手,往下看:

四月五日今天是舊曆的清明,也是長空死後的第三個清明節。昨夜,我不曾睡在慘淡的燈光下,獨對著他的遺影,流著我懺悔的眼淚,唉!“珠是嬌弱的女孩兒,但她卻作了人間最殘酷的殺人犯,她用自私的利刃,殺了人間最純摯的一顆心……唉,長空,這是我終身對你不能避免的懺悔嗬!”

天光熹微時,我梳洗了,換了一件淡藍色的夾袍,那是長空生時所最喜歡看的一件衣裳。在院子裏,采來一束潔白的玉梨踏著晨露,我走到陶然亭,郊外已充滿了綠色,楊柳發出嫩黃色的芽條,白楊也滿綴著翡翠似的稚葉,長空墳前新栽的小鬆樹,也長得蒼茂,我將花敬獻於他的墳前,並低聲告訴他“珠來了!”但是空郊淒寂,不聽見他的回音。

漸漸的上墳的人越來越多了,我隻得離開他回來。到家時我感覺疲倦在壓紮我,換下那件——除了去看長空永不再穿的淡藍夾袍,便睡下了。

黃昏時,泉姊來找我去學跳舞,這當然又是忍著眼淚的滑稽戲,泉姊太聰明,她早已看出我的意思,不過她仍有她的想法——用外界的刺激,來減輕我內心的煎熬,有時這是極有效的呢!

我們到了一個棕色臉的外國人家裏,一間寬大而布置美麗的大廳,鋼琴正悠揚地響著。我們輕輕地叩著門板,琴聲陡然停了,走出一個紳士般的南洋人,那便是我們的跳舞師了。他不會說中國話,而我們的英文程度也有限,有時要用手式來幫助我們語言的了解。

我們約定了每星期來三次,每次一個鍾頭,每月學費十五元。

今天因為是頭一次,所以他不曾給我們上課,但卻請我們吃茶點,他並且跳了一個滑稽舞助興,這個棕色人倒很有興趣呢……

四月七日梁自雲今天邀我去北海劃船。那孩子像是有些心事,在春水碧波的湖心中,他失卻往日的歡笑。隻是望著雲天長籲短歎,我幾次問他,他僅僅舉目向我們呆望。唉,這孩子葫蘆裏賣的什麼藥呀,我不由得心驚!難道又是我自造的命運嗎?其實他太不了解我,他想用他的熱情,來溫暖我這冷森的心房,簡直等於妄想。他是一塵未染的單純的生命,而我呢,是一個瘡痂百結,新傷痕間舊傷痕的狼狽生命,呀,他的努力,隻是我的痛苦!唉!我應當怎麼辦呢?躲避開這一群孩子吧,長空呀!你幫助我,完成我從悲苦中所體驗到充實的生命的努力吧!

四月九日我才下課,便去找泉姊,她已經收拾等著我呢,我們一同到了跳舞師家裏,今天我們開始學習最新的步伐,對於跳舞,我學起來很容易,經他指示一遍以後,我已經能跳得不錯了。那棕色人非常高興地稱讚我,學完步伐時,又來了兩個青年男女,跳舞師介紹給我們,同時提議開個小小的跳舞會,跳舞師請我同他跳交際舞,泉姊也被那個青年男人邀去作舞伴,那位青年女人替我們彈琴。

我們今天玩得很高興,我們臨走時,棕色人送我們到門口,並輕輕對我說:“你允許我作你的朋友嗎?”

作朋友,這是很平常的事,我沒有躊躇便答應他道“可以。”

回來時,泉姊約我去附近的館子去吃飯,在席間我們談得非常動勁,尤其對於那棕色人的研究:更有趣,泉姊和我的推測那棕色人,大約是南洋的藝術家吧,他許多舉動,都帶著藝術家那種特有的風格,浪漫而熱烈。但是泉姊最後竟向我開起玩笑來。她說:“沁珠,我覺那棕色人,在打你的主意呢!”

我不服她的推測。我說:“真笑話,像我這樣幼稚的英文程度,連語言都不能暢通,難道還談得到別的嗎?”

而泉姊仍固執地說:“你不信,慢慢看好了!”

對於這個問題,我們一笑而罷,回家時,我心裏充滿著欣慰,覺得生活有時候也還有趣!我在書案前坐下來,記下今天的遭遇,我寫完擱筆時,抬頭陡然視線正觸在長空的照片上,我的心又一陣陣冷上來。

四月十五日今天小葉有一封長信來,他勸我忘記以前的傷痕,重新作人,他願意幫助我開一條新生命的途徑,他要我立刻離開灰城,到廣東去,從事教育事業,並且他已經替我找好了位置。

小葉對我的表白,這已是第五次了。他是非常急進的青年,他最反對我這樣殘酷處置自己。當然他也有他的道理,他用物質的眼光,來分析一切,解決一切,他的人生價值,就在積極地去做事,他反對殉情懺悔,這一切的情緒——也許他的思想,比我徹底勇猛。唉,我真不知道應當怎樣辦了。在我心底有淒美靜穆的幻夢?這是由先天而帶來的根性。但同時我又聽見人群的呼喊,催促我走上大時代的道路,絕大的眩惑,我將怎樣解決呢?可惜素文不在這裏,此外可談的人太少,露沙另有她的主張,自雲他多半是不願我去的。

這個問題困擾了我一整天,最後我決定去看露沙,我向她敘述我的困難問題,而她一雙如鷹隼的銳眼。直盯視我手上的象牙戒指。嚴厲地說:“珠!你應當早些決心打開你那枯骨似的牢圈。”

唉,天呀!僅僅這一句話,我的心被她重新敲得粉碎。她的話太強有力了,我承認她是對的。她是勇猛了,但是我呢,我是柔韌的絲織就的身和心,她的話越勇猛,而我越躊躇難決了。

回到家裏,我隻對著長空的遺影垂淚,這是我自己造成的命運。我應當受此困厄。

四月十八日早晨泉姊來看我,近來我的心情,漸漸有所轉變,從前我是決意把自己變成一股靜波,一直向死的淵裏流去。而現在我覺得這是太愚笨的勾當,這一池死水,我要把它變活,興風作浪,泉姊很高興我這種態度,她鼓勵了我許多話,結果我們決定開始找朋友來籌備。

午飯時,車夫拿了一個長方形的紙盒子和一封信進來說:“適才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送來的。”我非常詫異,連忙打開盒子一看,裏麵放著一束整齊而鮮麗的玫瑰花束上麵橫拴著一個白綢蝴蝶結,旁有一張片子,正是那個棕色人兒送來的,再拆開那封信一看,更使我驚得發抖,唉,這真是怪事,棕色人兒竟對我表示愛情,我本想把這花和信退回,但來人已去得遠了,無可奈何,把花拿了進來,插在瓶子裏,供在長空的照像前,我低低地祝禱說:“長空!請你助我,解脫於這煩惱絞索的矛盾中。”

五月一日小葉今天連來了兩封快信,他對我求愛的意思更逼真更熱烈了。多可怕的煩糾!……唉,近來一切更加死寂了,學校雖然還在上課,我擬到南邊去換換空氣,並不見得壞,就是長空如果有靈,他必也讚成我去。

陡然我想起小葉的信上說:“沁珠!你來吧,讓我倆甜美的快樂的度這南國的春——迷醉的春吧!”我的臉不由得熱起來,我的心失了平衡,無力地倒在床上,不知是悲傷還是眩惑的眼淚,滴濕了枕衣。

我抬手拿小葉的信時,手上枯骨般的象牙戒指,露著慘白的牙齒,向我冷笑呢,“唉,長空!我永遠是你的俘虜!”我痛哭了。

不知什麼時候,泉姊走了進來,她溫和地撫著我的肩,問道:“沁珠,你又自找苦吃!”

唉,泉姊的話真對,我是自找苦吃,我一生都隻是這樣磨折自己,我自己扮演自己,成為這樣一個可怕的形象,這是神秘的主宰,所給我造成的生命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