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 3)

“好了,隱!我又換了一個人,今晚陪我去跳舞吧!”

“回頭再商量!”我說。

她聽了這話又回頭向我慘笑,我不願意她這樣自苦,故意把頭掉開,她見我不理她,竟哈哈大笑起來。

“鎮靜點吧,這是大街上呢!”我這樣提醒她,她才安靜不響了。到了家裏,吃過晚飯,她便脫掉那一身黑衣,換上一件極鮮豔的印度綢長袍,臉上薄施脂粉,一麵對著鏡子塗著口紅,一麵道:

“你看我這樣子,誰也猜不透我的心吧!”

“你真有點神龍般的變化!”我說。

“隱!這就是我的成功,在這個世界上,隻有這樣的把戲,才能使我仍然活著呢!”

這一夜她是又快樂,又高傲的,在跳舞場裏扮演著。跳舞場裏的青年人,好像失了魂似地圍繞著她。而不幸我是看見她的心正在滴著血。我一晚上隻在慘恫的情感中掙紮著。跳舞不曾散場,我就拉著她出去。在車子經過天安門的馬路時,一勾冷月,正皎潔的懸在碧藍的雲天上。沁珠很莊嚴地對我說道:“隱!明天起,好好地作人了!”

“嗯,”我沒有多說什麼。過了天安門,我們就分路了。

過了一個星期,在一個下午,我因公事房裏放假,到學校去看沁珠。隻見她坐在女教員預備室,正專心的一誌替學生改卷子呢。我輕輕地走近她身旁,叫了一聲,她才覺得,連忙放下筆,請我坐下道:“你今天怎麼有工夫來?”

我告訴她公事房放假,她高興地笑道:“那麼我們出去玩玩吧!這樣好的日子,又遇到你放假!”

“好,但是到哪裏去?”我說。

“我們到北海去劃船,等我打個電話,把自雲叫來。”沁珠說完,便連忙去打電話,我獨自坐在她的位子上,無意中,看見一封信,信皮上有沁珠寫的幾個字是:“他的確像一個小兄弟般地愛他的姊姊,隻能如此……咳,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窮期……”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我暗暗地猜想著,正在這時候,沁珠回來了,她看見我對著那信封發怔,她連忙拿起那信封說道:“我們走吧,自雲也從家裏去了。”

我們到了北海,沿著石階前去,沒有多遠,已看見自雲在船塢那裏等我們呢!

北方的天氣,到了秋天是特別的清爽而高闊,我們繞著沿海的馬路,慢慢地前進,蔚藍的天色,從鬆柏樹的杈中閃出,使人想象到澄清如碧水的情人妙目。有時一陣輕風穿過禦河時,水上漾著細的波漪,一切都是鬆爽的,沒有壓迫,也沒有糾纏,是我們這一刹那間的心情。我回頭看見站在一株垂楊旁的沁珠,她兩眼呆望著雲天的雁陣,兩頰泛出一些甜美的微笑,而那個青年的自雲呢,他獨自蹲在河邊,對著水裏的影子凝思;我似乎感覺到一些什麼東西——嗬,那就是初戀的誘惑,那孩子有些不能自持了吧!

“喂,隱!我們劃船去吧!”陡然沁珠在我身後這樣高聲喊著,而自雲也從河旁走了過來:“珠姊要坐船嗎?等我去交涉。”他說完便奔向船塢去,我同沁珠慢慢並肩前進,在路上,我忽對沁珠說:“自雲確是一個活潑而純潔的孩子呢!”

“不錯,我也這樣感覺著……不過他還不是一個單純的孩子,他也試著嚐人間的悲愁!”沁珠感歎著說。

“怎麼,他對你已有所表白嗎?”我懷疑地問。

“多少總有一點吧,隱你當然曉得,一個人的真情,是不容易掩飾的,縱使他極端守秘密,而在他的言行上,仍然隨時要流露出來的呢!”沁珠說。

“當然,這是真話! 不過你預備怎樣應付呢?”我問。

“這個嗎?我還不曾好好地想過,我希望在我們中間,永遠是姊弟的情誼。”她淡淡地說。

“唉!沁珠,不要忘記你扮演過的悲劇!”我鎮靜地說。

“是的,我為了這個要非常地小心,不過好朋友,有時我真需要純潔的熱情,所以當他張開他的心門,來容納我時,那真是危險,隱,你想不是可怕嗎?假使我是稍不小心……。”她說完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沉默暫時包圍了我們,因為自雲已自船塢辦妥交涉回來了。他含笑地告訴我們,船已泊在碼頭旁邊,我們上了船,舟子放了纜漸漸地馳向河心去,經過一帶茂密的荷田時,船舷擦著碧葉,發出輕脆爽耳的聲音,我提議,爽性把船開到裏麵去,不久我們的小船已被埋於綠葉叢中。舉目但見青碧盈前,更嗅著一股清極的荷葉香,使我飄然有神仙般的感覺。忽然自雲發現葉叢中有幾枝已幾成熟的蓮實,他便不客氣地摘了下來,將裏麵一顆顆如翡翠橢圓形的果實,分給我們。

正在這時,前麵又來了一隻淡綠色的劃子,打破我們的清靜,便吩咐舟子開出去。

黃昏時,我們的船停在石橋邊,在五龍亭吃了一些點心,並買了許多菱藕,又上了小劃子,我們把劃子蕩到河心,但覺秋風拂麵生涼,高矗入雲的白塔影子,在皓月光中波動,沁珠不知又感觸些什麼了,黯然長歎了一聲,兩顆眼裏,滿蓄了淚水,自雲見了這樣,連忙挨近她的身旁,低聲道:“珠姊,作什麼難過!”

“哪裏難過,你不要胡猜吧!”沁珠說著又勉強一笑。自雲也不禁低頭歎息!

我深知此刻在他們的心海裏,正掀起詭譎變化的波浪,如果再延長下去,我真不知如何應付了。因叫舟子把船泊到漪瀾堂旁邊,催他們下了船,算清船錢,便離開北海。自雲自回家去,我邀著沁珠到我家裏,那夜她不知寫了一些什麼東西,直到更深,才去睡了。

我同沁珠分別後的一個星期,在一個朋友家裏吃晚飯,座中有一個姓王的青年,他向我說:“沁珠和你很熟吧!她近來生活怎樣?……聽說她同梁自雲很親密。”

“不錯,他們是常在一處玩,——但還說不上親密吧,因為我曉得沁珠是拿小兄弟般看待他的。”

“哦,原來如此,不過梁自雲恐怕未必這樣想呢?”那人說完淡漠地一笑,而我的思想,卻被他引入深沉中去,我怕沁珠又要惹禍,但我不能責備她。真的她並沒一點錯,一個青年女子,並不為了別的,隻是為興趣起見,她和些年輕的男人交際,難道不應當嗎?至於一切的男人對她怎樣想,她當然不能負責。

我正在沉思時,另外一個女客走來對我說道:“沁珠女士近來常去跳舞吧?……我有幾個朋友,都在跳舞場看見她的。”

“對了。她近來對於新式跳舞,頗有興趣,一方麵因為她正教授著一般跳舞的學生,在職業上她也不能不時求進步?”我的話,使那位女客臉上漸漸退去疑猜的顏色。

停了一停,那位女客又吞吞吐吐地說:“沁珠女士人的確活潑可親,有很多人歡喜她。”

我對那位女客的話,沒有反響,隻是點頭一笑。席散後,我回到家裏,獨自倚在沙發上,不免又想到沁珠,我不能預料她的結局,——不但如此,就是她現在生活的態度,有時我也是莫名其妙,恰像浪濤般的多變化,忽高掀忽低伏,忽熱烈忽冷靜,唉!我覺得她的生活,正是一隻失了舵的船,飄蕩隨風,不過她又不是完全不受羈勒的天馬,她是自己造個囚牢,把自己鎖在中間,又不能安於那個囚牢,於是又想摔碎它。“唉!多矛盾的人生呢!”我時時想到沁珠,便不知不覺發出這樣的感慨。

幾陣西北風吹來,天漸漸冷了。有一天我從公事房回來,但覺窗欞裏,灌進了刺骨的寒風,抬頭看天,朵朵彤雲,如凝脂,如積絮,大有雪意,於是我走到院子裏,搶了幾枝枯樹幹,放在火爐裏燒著取暖。同時放下窗幔,默然獨坐,隔了一陣,忽聽房瓦上有沙沙的響聲,走到門外一望,原來天空霰雪齊飛。大地上,已薄薄地灑上一層白色的雪珠了。

我在門口站了一會,仍舊進來,心裏覺得又悶又冷淒,因想在這種時候,還是去看沁珠吧。披了一件大衣,匆匆地雇車到沁珠家裏,哪曉得真不湊巧,偏偏她又不在家。據她的女仆說:“她同自雲到北海劃冰去了。”

我隻得怏怏地回來。

這一個冬天,沁珠過得很好,她差不多整天在冰場裏,因此我同她便很少見麵,有時碰見了:我看見她那種濃厚的生活興趣,我便不忍更提起她以往的傷心,隻默祝她從此永遠快樂吧!因此我們不能深談,大家過著平凡敷衍的生活。

漸漸地又春到人間,便是這死氣沉沉的灰城,也彌漫著春意,短牆邊探頭的紅杏,和竹籬旁的玉梨,都向人們含笑弄姿。大家的精神,都感到新的刺激和興奮。隻有沁珠是那樣地悲傷和沉默。

正是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獨自倚在紫藤架下,看那垂垂如香囊的藤花;隻見蜂忙蝶亂,都繞著那花,嗡嗡嚶嚶,纏糾不休,忽然想起《紅樓夢》上的兩句話是:“釀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被一陣淒楚的情緒包圍著。正在這時候,忽聽見前麵院子裏有急促的皮鞋聲,抬頭隻見沁珠身上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嘩嘰長袍,神情淡遠地向我走來。

“怎麼樣?隱!”她握住我的手說:“唉!我的好時候又過去了,那晶瑩的冰影刀光,它整整地迷醉了我一個冬天。但是太暫時了,現在世界又是一番麵目,顯然地我又該受煎熬了。”

“掙紮吧!沁珠,”我黯然說:“我們掩飾起魂靈的傷痕,……好好的享受春的旖旎……”

“但是隱,春越旖旎,我們的寒倫越明顯呢!”

“你永遠是這樣敏感!”

“我何嚐情願呢……哦,隱,長空墓上的幾株鬆樹,有的已經枯了,我今早已吩咐車夫,另買了十株新的,叫他送到那裏種上,你陪我去看看如何?”

“好,沁珠今天是清明不是嗎?”我忽然想起來,這樣地問她。

她不說什麼,隻點點頭,淚光在眼角漾溢著。

我陪沁珠到了陶然亭,郊外春草萋萋,二月蘭含嬌弄媚於碧草叢中,長空的墓頭的青草,似乎更比別處茂盛,我不禁想起那草時時被沁珠的眼淚灌溉,再回頭一看那含淚默立墳旁的沁珠。我的心,禁不住發抖,唉!這是怎樣的一幕劇景嗬!

不久車夫果然帶了一個花匠,挑著一擔小鬆樹來,我同沁珠帶著他們種在長空的墳旁。沁珠蹲在墳前,又不禁垂淚許久,才悄然站起來望著那白玉碑凝視了一陣,慢慢轉身回去。

我們分別了大約又是兩星期吧,死沉沉的灰城中,瀝漫了恐慌的空氣,××軍勢如破竹般打下來了。我們都預算著有一番的騷擾,同時沁珠接到小葉從廣東來的信,邀她南方去,並且允許給她很好的位置。她正在躊躇不決的時候,自雲忽然打電話約她到公園談話。

自從這一次談話後,沁珠的心緒更亂了。去不好,不去也不好,她終日掙紮於這兩重包圍中,同時她的房東回南去,她又須忙於搬家,而天氣漸漸熱起來,她終日奔跑於烈日下,那時我就擔心她的健康,每每勸她安靜休養,而她總是淒然一笑道:“你太看重我這不足輕重的生命了!”

在暑假裏,她居然找到一所很合適的房子搬進去了。二房東隻有母女倆人,地方也很清靜。我便同自雲去看她,隻見她神情不對,忽然哈哈大笑,忽然又默默垂淚,我真猜不透她的心情,不過我相信她的神經已失了常態,便同自雲極力地勸她回山城的家裏去休息。

最後她是容納了我們的勸告,並且握住我的手說道:“不錯,我是應該回去看看他們的,讓我好好在家裏陪他們幾天,然後我的心願也就了了,從此天涯海角任我飄零吧!這是命定的,不是嗎?”

我聽了她這一套話,感到莫名其妙的淒酸,我連忙轉過臉去,裝作看書,不去理她。

兩天後,沁珠回山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