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酒

重點推介

作者:牛健哲

車到蠟燭鎮時,還不到十點。下車前我就朝窗外望了望,有些失望。看來是一個很普通的小鎮子,外圍也不像有什麼深山老林,如何能耳目一新呢?鄭濟全催我下車,說這站小,火車轉眼就會開了。

我有點磨蹭,像是對盧圖家住得這麼不偏遠心存不甘。下車後發現除了幾座小房之外四周平坦無人,根本就沒有有形的車站可出,上下車的似乎隻有幾個本地人,像乘公交車一樣隨意。我的步伐也盡顯和緩,可能是因為我看見了來接站的盧圖,他駝著背,身形仍然高大。鄭濟全朝他大喝一聲,又揮揮手,我們相向而行。雖然當初隻是拌了一次嘴,我還是覺得有點尷尬。

這次是鄭濟全拉我來蠟燭鎮的,他說要給傷了腿的盧圖送藥酒。實際上是一次探望。我們畢業快十年了,盧圖研究生畢業也近七年了,卻還在煎熬中反複考博,情緒格外低落。當然這都是鄭濟全等人說的,離校後我和盧圖一直沒有什麼聯係。我本來就是對別人漠不關心的那種人。這次能跟鄭濟全出來也是因為自己心情不佳,工作調動的問題連帶著其他事情,整天在腦子裏糾纏,索性跟他出來散散心。路上我就有意地醞釀起對山野風貌的興趣,根本就沒把看望和安慰盧圖放在心上。知道了吧,我就是這種人。

盧圖提起精神和我們打了招呼,臉上卻顯露出了度日的枯燥,也有了灰暗的眼袋。他甚至是先招呼我的,但隨後卻走在鄭濟全那邊,眼睛也不大看我。在去他家的路上,一直是鄭濟全在和他說話。火車上,鄭濟全就透露出這次來除了送藥酒看看那腿傷,還要和盧圖好好談一談,因為盧圖母親曾親口對他說盧圖的“狀態很差”。考了四五次博士研究生(中途因病停歇過兩年),前兩次幾乎中第,後來成績差距卻越拉越大,心愛的女朋友也丟了,自己不能成家立業,長期隱居在山裏讀書強求功名,你想想會是什麼樣子?盧圖母親在電話裏甚至哽咽過。聽了鄭濟全繪聲繪色的轉述我略感驚訝,但主要是對他和盧圖母親還有那麼多私下交流感到欽佩。估計我這次到訪與她說的話將不外乎“阿姨”兩字。

盧圖是早就一心求學的,這個我知道,畢竟我們做了四年的同寢室同學。據說他三四歲就喜歡讀書讀報了,估計那時臂展還不夠把報紙完全打開吧。他有些天分,看過的東西記憶得又多又牢,在寢室的閑談中常令我們驚訝。有一次他神采飛揚地複述了荷馬史詩,把有些部分講得纖毫畢現,到了該去食堂吃飯時才告一段落。我給他下了“腦力驚人”的評語,而且是在背後誇獎的,好像就是對鄭濟全說的。由此看來我對盧圖並不反感。但也許他對做學者用情太深,不願變通,養成的性格已經讓他很難在學術圈外謀一份工作了。他曾經說過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就是考十年也要考到博士。不知道現在來看算不算一語成讖。

路上聽著鄭濟全的閑談,我想他還算了解交流的技巧。按照火車上的說法,盧圖這幾年和母親說話很少,而鄭濟全這次要讓他“敞開心門”,把想不開的事壓抑的事統統說出來,從而讓身心重新輕鬆起來。對我這樣說時鄭濟全忍不住一揮手,扇動了我額前的幾根頭發。當時看他狠狠的樣子我覺得他勢必會操之過急。但與盧圖同行的這一程我看他還是懂得循序漸進的。正想到這裏,他卻說起蠟燭鎮上的女人看上去純樸漂亮,而後對盧圖歎了一句,天涯何處無芳草啊。然後有意味地斜了我一眼,也許想讓我配合。盧圖麵如止水,並沒搭茬。看來人是誇不得的,包括在心裏誇。

我還是一副來解悶的樣子,時時顧盼左右。見哪裏有什麼略微新鮮一點的東西就問這問那,實際上也是在掩飾與盧圖之間的不自然。比如見到路邊的雜林裏有個半球形的東西,我就問那不會是個頭骨吧,盧圖認真地解答說那是個爛瓜。

你以為你是在參觀古戰場呢啊?鄭濟全瞪了我一眼。

不久,目的地到了,居然是一座陳舊的居民樓。盧圖家原來在蠟燭鎮所屬的城市,為了靜心複習,他才搬到鎮上的房宅裏。後來在使用煤氣搞出一次小小的爆炸後,他母親確認他住校七年後生活自理能力還是極差,便放下城裏的小買賣,過來專門照顧他。

我們從一樓鄰居們大大小小自圈的菜園子間穿行,並時而與一些散放的髒兮兮的雞鴨擦翅而過。開始時我亮起眼睛指著它們要表示驚奇,但看到鄭濟全和盧圖的兩種令人掃興的神色又把手臂垂了下來。上到三樓,看到盧圖的母親入鄉隨俗地穿著一件農家大背心迎在門口,對我們表示歡迎。當然,能看出她和鄭濟全的相對熟絡。我則淺笑了一下,不出自己所料地隻叫了一聲,阿姨。

這裏是一個簡單的兩室房,彌漫著明顯的女人氣息,我的意思是房間裏沒有任何氣味,地麵、桌麵和窗子都擦得幹幹淨淨,廚房門口還放著兩三種新鮮的蔬菜。沈媛就會把我們的住處打理成這樣。現在她離開剛剛半個月,我就把房屋熏染為我的本色本味了——地上的灰絮隨腳步低飛,室內有一股餿抹布味兒,實際上卻可能來自擦臉毛巾,幾種小飛蟲點綴著沉悶的空間。隨它吧,反正我不久也難免離開。可我相信如果盧圖獨自居住的話生活的味道會更濃重。

鄭濟全誇讚著這裏的恬靜安適,我也隨著他四處打量。盧圖的臥室不大,單人床上罩著一大塊老舊的白布,被我認了出來,是我們住校時統一樣式的被罩剪開而成的。白布的開縫處才看得見內裏的一層蚊帳。我訝異於盧圖在這種季節耐受悶熱的能力,除非他是想利用輕度缺氧來促進睡眠。布罩裏麵暗暗的,一床薄被似乎沒疊。此外別處該是都被打理過,頭頂上繩線上搭的幹淨毛巾平展展的,甚至還潮濕著,書桌上的書也按開本大小被碼成整齊的兩摞。但盧圖見了,走過來幾乎是一掌把書摞推倒了,然後撿了幾本分別扔到了床裏、靠椅邊和窗台等處,似乎在義憤地把它們送回專屬的位置,屋子裏立即增添幾分似曾相識的波西米亞調子。盧圖母親狠狠但悄悄地剜了他一眼,可還是盧圖回敬的眼色更具敵意。

後來盧圖母親低聲對我們說,老是為了幫他整理屋子吵嘴,尤其不讓收拾他的床,讓你們見笑了。

盧圖書桌上擺放的收音機還是那一台,藍黑色的,能接收廣播節目和播放盒式錄音帶的那個。我不禁想起了它從前孔縫裏積滿灰塵的樣子,和我們那間同樣不整潔但卻不會沉寂的寢室。有一天清晨我就是被這台收音機吵醒的。睜開眼睛見窗外剛剛有些亮色,好像正是困乏的時節,睡不好相當心煩。聲音來自盧圖的一盤英語聽力磁帶,在他操縱下反複送出一男一女的短對話,一個男聲用對待弱智的語調問另一個女的究竟想要做什麼。盧圖隻有英語不好,好像當時正在準備考研。我從夢裏聽到的就是這幾句話,渾噩中我都聽懂了他卻還在反複地倒帶,而且按鍵肆無忌憚。我便吼了一句,媽的這麼早折騰啥呢!想不到盧圖迅即更厲聲地答複我,就折騰了,不行啊?我一愣,隨後和他吵了幾句。後來大家勸住我們,並在英文語音背景中開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事後有人對我說,是我前一天晚上打電話太晚,影響了盧圖學習,他才要讓我吃吃苦頭的。我那時剛剛追求到沈媛,常常在被窩裏打電話打到下半夜。大概盧圖無法在我的纏綿言語中靜心學習,憋了一肚子氣,便決意清晨打開收音機。我們倆的鋪位最近,他這樣做針對性很強。但這事如果換了別人,早就在我打電話時上腳踩踩我屁股,扔一句有完沒完,然後蒙頭大睡了。盧圖這個人講他讀過的書滔滔不絕,對很多事情卻喜歡悶在心裏,悶成一發炮彈後再放出來。

就這樣,本來交流就不多的我們倆後來話更少了。很快我就在現在的工作單位謀到了實習機會,畢業時盧圖提前離校回家,我當時正在單位,就借故沒回去送他,後來再無聯係。不知道如果去送別會不會“擁抱泯恩仇”。後來集體離校那天的場麵是令人顫抖的,紅磚樓下和爬藤植物旁,到處是提著行李哭泣的校友,仿佛彼此永遠不會再相見,也像第一次看清楚自己向來不屑一提的母校原來還是很美的。

我是沒有掉眼淚的,當時我和沈媛之間還很甜蜜。想不到過了這些年我們還沒有結婚,剛剛開始設想未來又出了不好的狀況。也許我和盧圖一樣,正在遠離自己在乎的東西。在蠟燭鎮,我竟然有點懷舊了。

盧圖的母親對我們很熱情,雖然找不到更多歡迎的話,但一直圍前圍後,臉上掛著明確的笑容。笑中見得她的牙很白,但牙齦萎縮顯得牙齒很長,是典型的老齡特征。是啊,我們的上一輩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老年了,可我們中有人還一事無成。

說讓我們好好歇歇後,盧圖母親就轉身去了廚房,好像是把準備好的原料或者半成品下了鍋,吱吱啦啦片刻後午飯就準備好了。我們圍坐在餐桌旁,盧圖母親卻不上桌,似乎是怕我們放不開胃口,在陽台上忙這忙那。桌上有好幾樣青菜炒肉炒蛋,有一盤肘花,還有高高一大盤子蘸醬菜,旁邊擺著幾瓶啤酒。隻是午飯而已。看看我們受到的款待,就知道盧圖母親對自己兒子有多好了。聽鄭濟全說盧圖的父母早年離異,他爸爸已經從他們母子的生活中消失多年了,盧圖的學業一直是他母親的唯一欣慰,當然我想這是指畢業以前。

飯後我們再次被讓進盧圖的房間,盧圖母親要我們午睡一會兒。我們答應著坐在沙發上,等著盧圖來,卻遲遲不見他。除了床窩裏,這間房光線特別好。窗口明亮得很,偶爾傳入幾聲樓下雞鴨的叫聲。陽光深深撲進室內,亮處的書本和床褥應該在慢慢膨脹才對。環境明明像鄭濟全剛才說的那樣好,這時他卻走到我身邊搖著頭說,看見沒,盧圖就是在這裏過了幾年啊。我不做應答,向門外張望。盧圖母親恰好關合了對麵她的屋子的門。不知怎麼的,我總覺得盧圖此時就無聲無息地呆在他媽媽的房間裏。我把猜疑低聲告訴鄭濟全後,他卻不屑地說哪還有別的房間,這還用你猜嗎。被他噎了回來,我一時忘了自己剛才想法的由來,並且決定今後再也不讓鄭濟全見識我神秘的語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