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斜靠在沙發上,在日光中還真有一點困意。鄭濟全這時跟我聊天,聲音就顯得格外吵人。實際上他已經壓低了聲音,在說一些之前還沒跟我說過的盧圖的事。也許他講得很生動,傳播了事情抑鬱的氣息,我反倒不想聽進耳朵。我想起了沈媛,和她搬走前我們吵的那一架。她的一句十年裏都看錯我了,說得低低的。我靜默了片刻,像是在細聽鄭濟全的話,然後掏出手機給沈媛發了一條短信,便在繚繞耳畔的語音裏眯合了兩眼。
快到午後兩點時,我幾乎睡著了,盧圖走進來,說要帶我們出去走一走。他身上隱約有一種怪異的氣味,我說不準。鄭濟全應聲站起表示讚同。我也起身扯扯衣襟,看了一眼沒有動靜的手機。換換空氣散散心,不正是我此行的打算嗎。
我們出了門,沿著一條小河向遠處的山坡走。幾塊雲彩在太陽附近勾肩搭背,天比正午時陰涼了一些。路與河水之間雜草叢生。盧圖的話忽然多起來,介紹起這一帶的地勢、植被和附近的集市。鄭濟全開始還應和幾句,後來長久地沉默著,像在等著盧圖說完。
許久後鄭濟全終於生硬地插進一句,這次備考複習得怎麼樣了?
最近還是準備靜下心來,多讀點書再說。盧圖似乎想也沒想,壓著鄭濟全問話的尾音就給出了這樣的應答。隨後反問鄭濟全,你最近又怎麼樣呢?
還好啊。調到省局工作之後我搬家了,回頭我給你一個新的電話號——你也不怎麼跟大家聯係……我又怕打擾你,我差不多每天都用單位的電話打給同學,我們這撥,還有中學的。
我這邊沒什麼新鮮的,再說你不是也都了解了嗎。
鄭濟全隱約有一絲尷尬,繼續說道,挺懷念我們這幫同學的。
是嗎……盧圖似問非問。
當然了。改天請你去做客,到我的新家。其實這房子早就買好了,當時離單位遠,就沒搬。我調到省局之後就近了,可那誰……你弟妹,嗬嗬,又說裝修時間不長,孩子又小,怕受室內汙染的毒害,又拖了將近半年。現在好了,你去了有地方住,要是嫌不方便還可以住我們單位的招待所,挺近的。前年本來買了輛車,因為上班用不上都被我賣了。
我從側麵打量了一下鄭濟全,陡然發現他的儀表和裝束都比當年成熟了許多,走在我和盧圖之間有點失諧。他女兒好像已經快兩歲大了。
是嗎。盧圖重複道,望著道路另一側的樹木。
我大略地想起午飯後鄭濟全講的事,應該是這樣的。幾個月前盧圖去了一趟北京,名義上是去了解一下他所報考的那所知名大學,實際上是去找他研究生階段的一位女同學。據說那女生曾與盧圖用定終身的語氣約定一起到北京讀博士。女生考博時本來很沒信心,還是盧圖鼓勵了她,她一舉中的,並反過來鼓勵盧圖,說會在北京等他。但近兩年女生卻不再熱情地聯係盧圖,並在北京交了一個搞信息工程的男朋友。這或許也影響了盧圖近次考博的成績,至少嚴重惡化了他的情緒。盧圖到北京後,直奔那女生而去,並親眼見到了那位男朋友,而且一個晚上雙方發生了女生勸阻不住的衝突。盧圖的腿因而受傷了,據說當時還動用了急救車。事後那女生獨自去醫院看望盧圖,竟是求他顧及一下她現任男友的前程,別把事情搞大。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種刺激,盧圖沒等養好傷就賭氣出院,回了家,後來腿傷便也沒有按期痊愈。
這些情況雖不複雜,卻是鄭濟全根據盧圖母親的訴苦和個別同學的聽聞費心整理出來的。對我講時他沒有做言語上的誇大,從他的表情運用來看,他承認這事本身就夠糟糕的了。
不知何時我慢下了腳步,落在他們倆身後。鄭濟全一直在對盧圖說話,並時而把手放在盧圖肩頭,以控製這個高大的同學與自己的距離。我聽到了“北京”和“未來”這樣的字眼,不禁微微抖了一下。我的手機還是沒有動靜。如果不用考慮未來,我和沈媛現在一定還在一起生活得挺好。可現在她走得理由確鑿,畢竟我很難講得通在都市奮鬥多年之後隨我去縣城級別的地方過活會有什麼“未來”,她又不是個詩人。
可能是因為我垂頭過久,我在路邊草叢裏發現了一條蛇,隻有拇指粗細,顏色灰土土的,有極好的保護色,移動也小心緩慢。這樣都被我發現了想必夠讓它沮喪的。我突然大聲呼喊盧圖,要他過來看。盧圖轉身走過來,肩頭那隻手也滑落了。我和盧圖彎腰把小蛇研究了好久,久得直立在一旁的鄭濟全反而幽怨地反手捶起了後腰。
知道嗎,都說顏色鮮豔的蛇毒性才大,但其實這種不起眼的草蛇也毒得很。起身後盧圖邊走邊對我說。記得我們在宿舍樓後捉過一條更小的蛇嗎?他眼睛泛起光亮。
記得。大周用樹枝抵住蛇頭,你上手捉的。我想起那是一個勞動周,我們班在幾個角落除草,捉住蛇後大家一致決定去拿給女生看看,並齊齊為這個想法興奮,連一向言笑不多的盧圖也捏著小蛇微笑起來。
那是什麼?鄭濟全大聲問。
盧圖回過神望著他指的方向,說那是這裏的秀才塔。鄭濟全拔腳朝那裏走去。走的是登上一丘小山的坡路,我隨盧圖走在後麵,許久還沒看見那座塔。上到平緩的地方,我才看見一座三米多高的迷你石塔,不乏汙損,有模糊難辨的幾個字。塔周圍有幾根低矮的鐵柱子,上麵有掛鐵鏈的圓環,但攔護的鐵鏈早被人卸了個精光。
鄭濟全穿過鐵柱去查看塔身上的字跡,說根本看不清。盧圖開口說這塔不知是誰立的,相傳紀念的是一位科舉出身的文職官員,曾離家在遠方做官,後來因為已經不為人知的原因被貶回鄉。他一路多次停下來讀書甚至辦學,來到蠟燭鎮時已經算得上風燭殘年了。但這裏也隻不過是一站,他的家鄉在北邊不近的一個縣。老秀才在這裏居住時讀了許多書,還留下一些現在不見蹤影的文章。有人說是蠟燭鎮這個名字讓老秀才有感而駐足的,也有人說鎮子是因為老秀才才得了此名的。
鄭濟全笑笑,拍拍塔身說,看來官做得還是不太大。說完他看了一眼盧圖,卻很快平息了笑容,朝我們歸攏過來。我發現剛才他身邊的草木背後就是一道深溝,溝沿有很強的斷裂感,近前的陣陣寒意就是從溝底泛起的吧。其時我在盧圖的側麵偏後,沒看清盧圖的臉,隻聽他稍後說,我們拜一拜吧。
我們三個對著石塔鞠了三個躬。盧圖鞠得很深,直起腰後也沒有立即回身。四周安靜極了。我獨自向側麵移開幾步。鄭濟全在盧圖身邊注視著他的雙眼,然後一手扶住盧圖的胳膊,另一隻手去輕輕撫拍他那微駝的後背。我看見盧圖轉身時甩了一下胳膊,幾乎是將鄭濟全的肢體撥打開去。
我沒有去看盧圖的眼睛。我又想起我不久就要離開自己熟悉的城市,去一個沒有沈媛的鬼地方,甚至想起了領導與我談這件事時的神色和語氣。心緒紛亂中我率先走下山坡。
我們在附近的一個農家飯館吃了飯。鄭濟全點了冷拚醬肉,意思是喝點酒,被我消極地岔開了話頭。盧圖一度停住咀嚼,出神地望著飯館的後窗外。窗外近處是一片雜草,遠處也隻有一個水泡子,幾個半大孩子光著身子在野浴。鄭濟全說不如明天去戲水。盧圖嘴裏嘟囔,水深得很。菜的口味偏淡,三個人吃得有點沉悶。飯後我們走進暮色,回返盧圖家。
途中有一小段時間,鄭濟全走在我身邊,我們前麵的盧圖徜徉在微風裏,一點也不顯得孤獨。鄭濟全問我近況怎樣,並透漏他聽說了一些我和沈媛的事。我對此毫不驚訝。
調走的事還有餘地嗎?他問。
我笑笑,說我現在還沒搬去那地方是因為我請了假。這是真的,請假也許是我最大限度的發泄了。
呃……鄭濟全似乎禮貌性地停頓了一下,說,聽秦雪說,沈媛好像懷孕了——你是怎麼打算的呢?
我的嘴唇抖了抖,上下唇滾動著相互濕潤了一下。鄭濟全直視著我,等待我開口。這時一輛大卡車卷土駛來,帶著轟隆隆的巨大噪音,好一陣子才在眼前和耳邊消失。這期間我空泛地動了動嘴巴,然後邁開步子趕上了盧圖。
鄭濟全小跑著趕上來,盯著我問,你剛才說什麼?
噓——我和盧圖看著路邊,我說,我好像又看見蛇了。
回到盧圖家的過程中,天色迅速黑下來,讓我意識到了這裏和都市的不同。天空似乎比地上更通透,四下不多的燈火顯得很孤清。樓道裏更是沒有光線,我們幾乎是摸上三樓去的。其實二樓的一戶一度打開了門,一個中年男人走到了門口,但莫名其妙,那人迎頭看見了盧圖,竟驚了一下,隨後縮回身體關上門,把我們留在了黑暗裏。
到了三樓,鄭濟全用手機屏幕照明,盧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孤零零的鑰匙,打開門。他母親好像開著收音機睡著了,屋裏沒開燈,隻有某電台故作歡快的廣告音。盧圖打開燈,我在他母親的房間門口看見她躺在床上剛醒過來,皺起的農家背心下邊還露著一截肚皮。我扭頭走到陽台上向外張望,多數方向黑得純粹,靜得出奇,仿佛一切都必須重新開始。我想起鄭濟全對我說過,一次盧圖把家裏的電視砸碎了,並不準他母親再買,好像是因為當時他從電視裏看到了什麼。
我們三個在盧圖的房間坐定。看得出,終於可以聚精會神地談點什麼了,鄭濟全卻顯得一時無從開口。冷場片刻,還是盧圖在書架上翻出一本書,說是當年大周從學校圖書館借的,他回來後才發現在自己這裏,托我們還給大周。
這家夥八成被圖書館罰了款才離校。盧圖難得地笑了笑。我看見書的端口有曾經熟悉的學校圖書館的印章。
大周去南方了,但我可以找到他家。鄭濟全說,大周混進了南方一家著名的新聞類雜誌社,挺吃得開,時而還會寄他們的刊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