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鄭濟全講起了同學們的境況,看來男生女生都與他聯絡得很好。我們得知好多女同學生了孩子,以及她們的丈夫如何如何。還有一個男生在天津搞營銷,做了中層幹部,換了好多個女朋友,而且他已經懶得把她們稱做女朋友了……
屋裏隻開了一盞白熾燈,盧圖坐在床尾與書桌之間的一個角落,隻有鼻尖上落了些光亮。鄭濟全講得愈加流利。我坐在沙發的一端,也不由自主地向暗處靠了靠。
盧圖母親在門口張望過幾次。當鄭濟全講到一位讀博士的同學時,盧圖愣了愣神,盧圖母親的腳步聲又向這邊移來。不知鄭濟全是不是感知到了這些,他像是嫌熱地脫掉了上衣,露出一身肉,並且大幅度地鬆動著腰上的皮帶。盧圖母親便在門口停下了腳步,轉向離開了。等她再回來時手上端著一盤瓜果,在門口伸手遞給我,讓我們多吃點。我起身把它放到盧圖的書桌上。這時鄭濟全已經把那位讀博同學的論文抄襲風波講完了,他的導師出麵,很體麵地挽回了局勢,還把那篇文章置入了當屆的優秀畢業論文之列。
盧圖的眼睛明亮地眨著。我想到我包裏有一副撲克牌,本來是準備在火車上和鄭濟全用光了談資之後玩的,沒用上。
打牌吧,好久沒玩過了。我掏出撲克說。打牌是當年我們寢室的共同愛好,宿舍熄燈之後我們也時常偷偷點起蠟燭延續牌局,每人胸前燃著半根蠟,把人臉晃得鬼魅一樣。盧圖也常玩,而且很厲害,他記牌記得特別好。
哎呀,不玩,說會兒話。那東西以後有的是機會玩。鄭濟全說。不知道以後哪裏會有什麼機會。
當天晚上格外地燠熱,終於到了睡覺的時分。盧圖母親抱來了兩床幹淨的薄被和涼席,還讓我們幫忙展開了折疊床。安排是我睡盧圖的床,鄭濟全睡折疊床。顯然,盧圖不會跟我們同屋。對此鄭濟全比我更吃驚一些,但後來,我也同樣納悶起來。
盧圖很早就進了他母親的房間,而且關嚴了門,燈亮著好久。偶爾有一兩個語音傳來,也聽不出什麼。我從門口回來,躺在盧圖的床上,白布罩垂在外側的一邊已經被盧圖母親卷了起來,搭在蚊帳頂部。鄭濟全躺上了臨時的臥席,低我一等。過了一會兒,我以為他睡著了呢,他卻突然說,怎麼這樣啊,我以為能像以前在寢室那樣,好好臥談一夜呢。
我心裏說你談得還少嗎,再說以前臥談盧圖也不大參與。睡覺吧。我隻對他說。
蚊帳裏,我翻了幾個身,遠近記憶裏的影像無序地滾過,燥熱也壓迫過來。盧圖母親在電話裏對鄭濟全哽咽的那一次,好像是說到了盧圖有時自己靜靜坐在這床上幾個鍾頭一動不動。現在我有點能體會做母親的感受了,當時盧圖多半是把自己封閉在這個慘淡的舊布罩裏麵的。我索性把布罩靠牆的一邊也掀了起來。借著月光,我在床所貼靠的牆上發現了很多奇怪的昆蟲,便睜大了眼睛。它們多數是些不小的蛾子,扁扁地貼在牆上,像紙一樣服帖,但脊背上有閃亮的鎧甲,我欠起身看,原來它們每隻都被一個按釘釘在了牆上。我在悶熱中打了一個寒戰。我坐起來,小聲讓鄭濟全來看。蛾子原本最有立體感的頭也被狠狠地壓榨過,現在像翅膀一樣平薄,有的在周圍留下了一些汁液。它們看上去就像海水裏肆意飛翔的蝠鱝。
我的天哪。鄭濟全說。盧圖怎麼……到這種程度了。
經由這些蔓延的昆蟲,我們看見枕邊的牆上露出一張紙的折疊邊緣,探過頭去看,紙上同樣按著一顆按釘,隻是可能由於不常觸碰而不那麼閃亮。鄭濟全身體傾過去,拔出了按釘,解救出那張皺皺巴巴的紙,一頁書大小,邊緣是撕過的。
診斷書……鄭濟全草草看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移回紙上。我也湊了過去。鄭濟全又按亮了手機,如果不是他小聲讀了出來,有好幾個手寫的字我都認不出。
……外生殖器開放性損傷,睾丸血腫……陰莖海綿體中度破裂……
頁邊印的小字是北京某家醫院的名稱和電話。
操——鄭濟全捏著紙罵了一句,不知是在罵誰。我們倆凝神片刻,後來我把他推回他的折疊床上,自己也躺回原處,隻是又放下了布罩裏側的那邊,而且挪了挪身體,盡量離那麵已被遮掩的牆遠些。過了好一會兒,我聽見鄭濟全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我就知道,盧圖的傷不在腿上。這麼大的事,他居然不跟我開口……
是啊,盧圖這幾天在我們麵前行動自如,他的腿看來還要算作他身上相對健康的部分呢。但我不認為鄭濟全早就想到了什麼,那隻是他的口頭禪,甚至越是曾經懵然無知他越喜歡那麼說。
或許是因為心裏更加不舒服了,許久我都沒有睡意,眼睛逐漸適應了這裏夜晚的光線,無可避免地明亮起來。從一個特殊的角度,我看見了盧圖的書桌底沿有很多劃痕,有些相當深刻,交織在一起混亂得很。我覺得那是刀刃的痕跡。桌麵上的瓜果盤裏有一把水果刀,但看尺寸似乎還不配做那些劃痕的來源。它正安靜地插在一個青蘋果上。而旁邊的一個西紅柿在月光下有些刺眼難辨,不知什麼時候,盧圖把西紅柿大半的皮膚削掉了,使它好些黃綠色的嫩瓤張揚地凸出於粉紅的腔隙……我確認了眼前所見之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瞥了一眼鄭濟全,他竟然也還沒睡,睜著兩眼不時地眨動。我反而不想跟他說什麼了,先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盧圖母親在門外親切地喊我們起床吃飯。鄭濟全在我身邊呼出一口宿睡後的濁氣,我敏感地躲開了,同時接起一個電話,是將接管我工作的同事,說等我回去交接一些材料。掛了電話我看見手機上有一條新短信,看來夜裏我還是睡著了。短信果然是沈媛發來的,但沒有回答我問她的問題,是說有兩盆花還留在我的住處,估計我日後也不會養它們,她準備下午去我那兒取走。
我今天準備回去。我對鄭濟全說。
開飯了,我們走出去,我看見盧圖還在他母親的房間,靠在床上剛剛要下床。這次我確信又聞到了昨天午後他身上的那種氣味,那味道彌漫在那個房間裏,隻是對我來說不再怪異了。很明顯,是外用藥物的氣味。這解釋了為什麼盧圖時而要避開我們,而委身在他母親的房間裏。
剛才我說要走,鄭濟全沒有多留我,而是心事重重地說看這狀況,他反而要多呆兩天了。他這樣說時並不看我,而是望著掩著那麵滿是按釘的牆壁的白布罩。即使那些東西再顯露出來,想必在日光裏它們也不會那麼令人不安了,空餘幾分標本氣息罷了。我卻無意識地讓白布罩向外的一邊也重新垂下來,恢複了一個空間原本的閉合。
吃飯時我對盧圖和他母親說等一下就要走,自然受到了挽留,但我說單位臨時有事情。盧圖沒多說什麼,卻拿過一瓶啤酒啟開,很生澀地給我倒了一杯。碰杯時互相也沒有什麼言辭。早飯就喝酒怪是怪了些,我還是把它喝幹了。
九點多就有一趟火車。飯後盧圖和鄭濟全陪我一起向那個小站走。我與盧圖斷斷續續地聊了些我們學校的事,主要是關於係裏幾個老師的。有些名字乍聽起來我以為自己早忘了,但一開口,竟又能把人物和事情準確地對號入座,有潛能一般。到車站後,在無人排隊的售票窗口盧圖彎下腰背幫我買了票。很快車就來了。上下車的仍隻有幾個人,有的連一個包也沒拿。票麵上的那節車廂剛好就停在我們麵前。我上車前看了一眼盧圖,好像在以最輕微的方式補償畢業前那次告別的缺席。鄭濟全卻走過來拍了拍我,形色與我們相異,似乎在鼓勵什麼人或者他自己,而且低聲說了一句,放心吧。
車移動了,我在車窗裏看見盧圖還站在那裏半仰著頭,右手抬起來朝我揮了揮。
一晃半年過去了,我幾乎已經忘了蠟燭鎮之行。這期間發生了幾件事,對我來說比較重要。首先是沈媛回到我身邊了,雖然我們還是決定以後再要孩子,但卻空前嚴肅地籌備了婚事。從蠟燭鎮回返的那天晚上我們談了很久,確切地說是在一起坐了很久,而且晚上她沒有走。在當晚緩慢的交談中,我也談到了當年學校裏的人和事,沈媛大笑了兩次,過後我見她眼裏留著些許淚花。另外一件事是我留在我的城市工作了。沈媛回來後我又去找我們領導談了兩次,我說話比從前從容得多也心平氣和得多。但真正改變局勢的原因與此無關,而且很滑稽,上邊突然把我已經準備要去的那個縣級的分支機構撤並了。知道情況後,我和沈媛反而把婚期推遲了一個月,要準備得精細些。
裝飾婚房挪床時我碰傷了腳,流血不多,傷口卻不小,沈媛慌慌張張地拿來那瓶藥酒時,我才又想起了盧圖和鄭濟全。去蠟燭鎮時鄭濟全攜帶的手提包有點小,就把帶給盧圖醫腿傷的藥酒塞到我的背包裏。到達後那麼久,我們竟誰也沒想起把它拿給盧圖,由我囫圇地帶了回來,這樣探望病人實在可笑,畢竟盧圖根本沒有腿傷是我們後來才知道的。分別後我就沒再見到鄭濟全,也沒接到他的電話,我也沒有得閑找他,藥酒便一直留在我這兒。想到他們,這時的我突然想再去蠟燭鎮看看盧圖了,我這種人難得有這種念想。半年前我走時,鄭濟全讓我放心,之後他呆了多久,又會和盧圖談得怎樣呢?
腳上一陣劇痛,是沈媛把藥酒擦了上去。我幾乎顫抖,但她的第二下第三下又接著來了,疼痛從傷口向身體裏鑽,我希望能麻木一點,但那痛感如此清晰尖銳。她終於停下來後,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打了個激靈,回味了好長時間。後來我忍不住拿起電話打給鄭濟全,裏麵的語音說這個號碼已經停機了。我又打他家裏的電話,沒人接……連續問了幾個平時可能和他聯絡較多的同學,都說好久都沒有鄭濟全的消息了。
好久是多久?我在電話裏生硬地問,貼著聽筒的耳鬢汗涔涔的。但願是我想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