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看見我時輕輕笑了一下。我覺得她的神色不對,她的笑容仿佛不由她自己控製似的。我說:“媽,我回來了。”她朝我指指自己的心口,“這兒疼。”我愣了一下,並且開始懼怕起來。我望望在屋子裏站著的父親,我說:“第幾天了?”我的父親,他一臉的懊喪和頹唐。他並不對我的話做出回答。他與母親似乎犯了同樣的病。我慢慢地感覺自己的心口也在疼了。“老二”,我大聲喊了一嗓子。弟弟從外屋進來。他的臉色同父親母親的如出一轍。我心裏惱火著,又找不到發泄處。隻有急匆匆地趕進來的妹妹給了我一點安慰。她說:“已經不太要緊了。你回來能治媽的病。媽隻是想你想瘋了。”我橫了她一眼。我非常惱火她說出這個難聽的字眼。“出去。”我說。我覺得自己也快要瘋了。妹妹畏懼地看了看我,還是不願意就此離開。“真是的,一家人都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好人在這裏也要憋壞的。”她嘟嘟囔囔著往外走。我望了望她的背影。心裏的難受勁似乎得到一點緩衝。我看看這麼一成不變的家,像看到我的童年和少年經由一條固折的時間甬道抵達到了今天。我決定住下來。
在這天夜裏沒有發生什麼事情。母親早早地睡去了。她甚至在睡前幫我衝好了雞蛋,並且囑咐我不要忘記了喝。我看著書,頭也不抬。母親在我身後站了一小會兒,小聲嘀咕著:“你還是瘦,不要太拚命了,注意早些休息。”我應了聲。我感覺到母親開始漸漸脫離了幻想的折磨。從第二天的情況來看,她可以有條理地同我說起一些事情了。我仍舊私下裏擔著心,以我以前的經驗,她總是會通過與我說話來減輕她的焦慮。每每在這種時候,我就覺著她是對我放不下心了。“看看你,一直一個人。連個媳婦也沒有。”她總是在歎氣,幾乎像在折磨自己了。我在心裏祈求她出去。我想她的歎氣不但無濟於事,隻能使我更加煩亂。我總是害怕我不能忍住心裏的惱火,對她發起脾氣。好在她真的住了口。我察覺身後無聲,母親已經到院子裏去了。
父親也已經上工走了。
但接下來的這一夜,母親半夜裏起來了。她同父親說著話。我在另一間屋子裏輾轉反側。我知道我心裏的不安又來了。我總是恐懼這種時辰。母親甚至不知道她自己的睡眠為何會如此稀少。她連過渡都沒有就大聲喊起來。“別靠近我,”她說,“狼心狗肺的家夥。你早就盼我死了對吧?我偏不死給你看。我三個孩子都還沒成家呢。你就那麼狠心。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別在這時候裝好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害死我嗎?”父親似乎忍了好久不出聲。我在這邊感覺到他的暴怒。
“夠了”,他說。“我自己造了多大的孽啊。他媽的,你懲罰了我這麼多年,還不夠嗎?”
我想我的失眠症也是從這時開始染上的。我靜靜地聽著他們的吵鬧漸漸終止下來。母親說:“別鬧了。孩子們都睡著呢。”我暗暗地在床上躺著。“就要有人來了,”我腦子裏想著。父親母親都不知道這些。他們當然也不知道我始終不能夠對他們的吵鬧無動於衷。我對許多事情都渾不在意,隻有他們半夜裏突兀想起的吵鬧會令我恐懼。每隔一兩個鍾頭我就醒來一次,沒有人來嗎?我想。那一夜,我好象覺得某個人就藏在我們家中某個地方似的。第二天我同弟弟妹妹說起這事。他們都毫無察覺。妹妹甚至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哥,你腦子是不是也糊塗了?其實媽媽的病已經不太要緊了。你再待一兩天就上你的班去吧。守在家裏也沒用。我和二哥知道怎麼做。你放心好了。”我不吭聲。我臉上的表情似乎嚇壞了妹妹。她與我的弟弟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小聲說話。我非常惱怒地看著她。不過還是承認她說的有道理。我身體中崩緊的那根弦快要斷了。
幾天以來母親的狀況起伏不定。不過她對我始終很好。家裏人都搞不懂她的病到底有什麼征兆。隻有我可以明顯地感到她的情緒起落。我覺得我慢慢地發現了真相。譬如她從來隻是希望我高興自在,為此她可能在我麵前保持節製。她不大聲對我說話。也不會無止境地說起那些我不喜歡的事情而不知停頓。她在我麵前的察言觀色使我難受起來。我在她離開我的身邊時總是傷心得想落下淚來,又怕她發現。沒有人在這時與她能夠獲得真正的溝通,我也不能。家裏的其他人一直盼望著她迅速恢複正常,可他們常常忍受不了她的一些作派而大聲斥責她。他們這種激烈的做法往往會觸怒她。我自己不知該用什麼辦法阻止他們之間的衝突。為此幾乎對雙方都動怒了。我發起脾氣時一切就都銷聲匿跡了,仿佛所有的事情並未存在過。
不過一個禮拜之後,母親的病就完全好了。她對我說,“還以為這次過不去了呢。”我不想讓她繼續說下去了,就轉過頭去。母親停了這個話頭,繼而問我哪天離家。我覺得母親的每一句話都在影響著我身體的某一部分,使我心裏難以平靜下來。這是一種非常怪異的感覺,就像光滑的水麵上湧起了小小波瀾。我說,“媽,這次我不去深圳了。我到太原另找一份工作。那邊的事情,我已經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