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裏,很晚了,我從電視台回來。空氣中彌漫著少有的芳草的味道。我伸展著自己的身體,覺得萬物和諧,歲月靜好。我告訴夏蓉,做完這一期稿子,我和電視台的合作就算告一段落了。由於節目調整,她們將進行重新定位。這一時期的稿費結算下來,是2萬元左右,加上以前的積蓄和新近收到的長篇小說的稿費,手頭的存款前所未有地達到8萬元。我說:“蓉蓉,我想娶老婆了。嫁給我吧。”這是我第一次向人求婚,感覺不好不壞。想想,在社會上折騰了這麼多年,應該有一個安定的家了。
回到家,我找出發表《許曉晴》的那份海外報紙,默誦著那些繁體字般的隱秘的情感曆程,一切往事都如逝水流雲,晃眼盡皆湧入我的眼底。那麼一場濃烈的青春祭,進行到尾聲時,也隻是一團模糊虛幻的影子,與別人的,並非迥然不同。隻是在一開始的時分,我把自己置於最不利的境地。這一點我到現在還並未完全明白。許多天後,我在《追憶逝水年華》中讀到了這樣的句子:
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製感情的衝動。
我不知道自己的過失屬於哪一種,但那麼明確的,我知道所有事故的根源都是有出處的,這其中難以克製的那種因素,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
我一直難以忘卻,一場愛情在開始時分是如此美好。即使身受重懲,都沒有理由拒絕啊。我在被窩裏睡下時還這樣想,愛情把她自身的光輝鋪灑到萬物之上,在所有記憶難及的地方,它們仍然顯得格外純淨而悠遠:
我談過幾個女朋友。莫名其妙的開始,然後又是莫名其妙的結束。我本來就不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樣的,不喜歡什麼樣的,在她麵前,我更加不清楚。她一頭長長的黑發披散下來,像個武俠劇中的女演員。我總是對她的神色抱以好奇心。她常常無來由地高興起來,又常常無來由地不快樂。她的身上有我記憶中的母親的影子。
我認識許曉晴的一個月後回了趟家。我拿出她的照片,像製造一個惡作劇般交給母親。我注意到母親的目光在看見她的一瞬亮了一下。她說,這是你的對象嗎?
給媽講講,她是什麼樣子的?從照片上看來,她多麼像一個人。
我為母親的說法感到奇怪。她說,是像某一個人。
夜裏我總在琢磨著許曉晴怎麼看待我們的事情。白天裏我同她待在一起。我告訴母親,她其實挺單純的。有時我覺得她就是個孩子。母親衝我莫測高深地笑笑。
我們是什麼時候走近的?現在我已經記不清了。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同她說起這些的時候她一個勁地阻止我。為什麼會是這樣?她說。我聽到她的聲音中充滿了戰栗和恐懼。她連我的麵孔都不敢看了。為什麼不是這樣?我聽到了自己的惱火。我看見她在我的麵前一步步地後退。你別過來。她說。那一刻,我覺得焦慮像許多年前一樣彌漫開來。我伸出手去。我想抓住她的肩。這麼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她黑黑的披肩發。她低下頭,羞澀像一股潮水流淌著,我覺得她的聲音中隱藏著我所不知道的秘密。曉晴,我大聲喊著。我愛你。
她在黑暗中抬起頭來。我能感覺到她的鼻息。她對我說,別說這個。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你讓我靜一靜。求你了,你讓我靜一下。
我不說話。我看見這個女孩子在空氣中出現,然後又短暫地消失,然後,她重新出現。我再見到她的時候她不說話。或者,她使勁地遠離我。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那天夜裏也是。她一個勁地把我往外推。你走呀。她說。
我能夠感覺到她身體中的那種柔弱的抗拒的力量。她的恐懼演變成一種鮮明的情緒感染到我。你走呀。她說。我抱著她的身體。她的頭在慢慢地掙紮出去。她的頭發披散開了,像一掛瀑布。我撫摸著她的臉。我把她少女的臉龐捧到眼前。
你走呀。她說。你這人臉皮這麼厚。她的聲音尖銳起來。我聽到我身體中的欲望開始爆裂。我覺得我的思維飛翔在夜的上空。曉晴。我大聲喊著。我聽見她的身體中發出我不懂的那種聲音。你走,她說。
她的臉上,是越來越密集的迷離和擔憂。我一伸過手去,她就大聲喊出來……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