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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文學月報》第一卷第五、六號合刊。)聽說夢

做夢,是自由的,說夢,就不自由。做夢,是做真夢的,說夢,就難免說謊。

大年初一,就得到一本《東方雜誌》新年特大號,臨末有“新年的夢想”,問的是“夢想中的未來中國”和“個人生活”,答的有一百四十多人。記者的苦心,我是明白的,想必以為言論不自由,不如來說夢,而且與其說所謂真話之假,不如來談談夢話之真,我高興的翻了一下,知道記者先生卻大大的失敗了。

當我還未得到這本特大號之前,就遇到過一位投稿者,他比我先看見印本,自說他的答案已被資本家刪改了,他所說的夢其實並不如此。這可見資本家雖然還沒法禁止人們做夢,而說了出來,倘為權力所及,卻要幹涉的,決不給你自由。這一點,已是記者的大失敗。

但我們且不去管這改夢案子,隻來看寫著的夢境罷,誠如記者所說,來答複的幾乎全部是智識分子。首先,是誰也覺得生活不安定,其次,是許多人夢想著將來的好社會,“各盡所能”呀,“大同世界”呀,很有些“越軌”氣息了(末三句是我添的,記者並沒有說)。

但他後來就有點“癡”起來,他不知從那裏拾來了一種學說,將一百多個夢分為兩大類,說那些夢想好社會的都是“載道”之夢,是“異端”,正宗的夢應該是“言誌”的,硬把“誌”弄成一個空洞無物的東西。然而,孔子曰,“盍各言爾誌”,而終於讚成曾點者,就因為其“誌”合於孔子之“道”的緣故也。

其實是記者的所以為“載道”的夢,那裏麵少得很。文章是醒著的時候寫的,問題又近於“心理測驗”,遂致對答者不能不做出各各適宜於目下自己的職業,地位,身分的夢來(已被刪改者自然不在此例),即使看去好像怎樣“載道”,但為將來的好社會“宣傳”的意思,是沒有的。所以,雖然夢“大家有飯吃”者有人,夢“無階級社會”者有人,夢“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夢見建設這樣社會以前的階級鬥爭,白色恐怖,轟炸,虐殺,鼻子裏灌辣椒水,電刑……倘不夢見這些,好社會是不會來的,無論怎麼寫得光明,終究是一個夢,空頭的夢,說了出來,也無非教人都進這空頭的夢境裏麵去。

然而要實現這“夢”境的人們是有的,他們不是說,而是做,夢著將來,而致力於達到這一種將來的現在。因為有這事實,這才使許多智識分子不能不說好像“載道”的夢,但其實並非“載道”,乃是給“道”載了一下,倘要簡潔,應該說是“道載”的。

為什麼會給“道載”呢?曰:為目前和將來的吃飯問題而已。

我們還受著舊思想的束縛,一說到吃,就覺得近乎鄙俗。但我是毫沒有輕視對答者諸公的意思的。《東方雜誌》記者在《讀後感》裏,也曾引佛洛伊特的意見,以為“正宗”的夢,是“表現各人的心底的秘密而不帶著社會作用的”。但佛洛伊特以被壓抑為夢的根柢——人為什麼被壓抑的呢?這就和社會製度,習慣之類連結了起來,單是做夢不打緊,一說,一問,一分析,可就不妥當了。記者沒有想到這一層,於是就一頭撞在資本家的朱筆上。但引“壓抑說”來釋夢,我想,大家必已經不以為忤了罷。

不過,佛洛伊特恐怕是有幾文錢,吃得飽飽的罷,所以沒有感到吃飯之難,隻注意於性欲。有許多人正和他在同一境遇上,就也轟然的拍起手來。誠然,他也告訴過我們,女兒多愛父親,兒子多愛母親,即因為異性的緣故。然而嬰孩出生不多久,無論男女,就尖起嘴唇,將頭轉來轉去。莫非它想和異性接吻麼?不,誰都知道:是要吃東西!

食欲的根柢,實在比性欲還要深,在目下開口愛人,閉口情書,並不以為肉麻的時候,我們也大可以不必諱言要吃飯。因為是醒著做的夢,所以不免有些不真,因為題目究竟是“夢想”,而且如記者先生所說,我們是“物質的需要遠過於精神的追求”了,所以乘著Censors(也引用佛洛伊特語)的監護好像解除了之際,便公開了一部分。其實也是在“夢中貼標語,喊口號”,不過不是積極的罷了,而且有些也許倒和表麵的“標語”正相反。

時代是這麼變化,飯碗是這樣艱難,想想現在和將來,有些人也隻能如此說夢,同是小資產階級(雖然也有人定我為“封建餘孽”或“土著資產階級”,但我自己姑且定為屬於這階級),很能夠彼此心照,然而也無須秘而不宣的。

至於另有些夢為隱士,夢為漁樵,和本相全不相同的名人,其實也隻是豫感飯碗之脆,而卻想將吃飯範圍擴大起來,從朝廷而至園林,由洋場及於山澤,比上麵說過的那些誌向要大得遠,不過這裏不來多說了。

一月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五日上海《文學雜誌》第一號。)論“赴難”和“逃難”

——寄《濤聲》編輯的一封信編輯先生:

我常常看《濤聲》,也常常叫“快哉!”但這回見了周木齋先生那篇《罵人與自罵》,其中說北平的大學生“即使不能赴難,最低最低的限度也應不逃難”,而致慨於五四運動時代式鋒芒之銷盡,卻使我如骨鯁在喉,不能不說幾句話。因為我是和周先生的主張正相反,以為“倘不能赴難,就應該逃難”,屬於“逃難黨”的。

周先生在文章的末尾,“疑心是北京改為北平的應驗”,我想,一半是對的。那時的北京,還掛著“共和”的假麵,學生嚷嚷還不妨事;那時的執政,是昨天上海市十八團體為他開了“上海各界歡迎段公芝老大會”的段祺瑞先生,他雖然是武人,卻還沒有看過《莫索理尼傳》。然而,你瞧,來了呀。有一回,對著請願的學生畢畢剝剝的開槍了,兵們最受瞄準的是女學生,這用精神分析學來解釋,是說得過去的,尤其是剪發的女學生,這用整頓風俗的學說來解說,也是說得過去的。總之是死了一些“莘莘學子”。然而還可以開追悼會;還可以遊行過執政府之門,大叫“打倒段祺瑞”。為什麼呢?因為這時又還掛著“共和”的假麵。然而,你瞧,又來了呀。現為黨國大教授的陳源先生,在《現代評論》上哀悼死掉的學生,說可惜他們為幾個盧布送了性命;《語絲》反對了幾句,現為黨國要人的唐有壬先生在《晶報》上發表一封信,說這些言動是受墨斯科的命令的。這實在已經有了北平氣味了。

後來,北伐成功了,北京屬於黨國,學生們就都到了進研究室的時代,五四式是不對了。為什麼呢?因為這是很容易為“反動派”所利用的。為了矯正這種壞脾氣,我們的政府,軍人,學者,文豪,警察,偵探,實在費了不少的苦心。用誥諭,用刀槍,用書報,用煆煉,用逮捕,用拷問,直到去年請願之徒,死的都是“自行失足落水”,連追悼會也不開的時候為止,這才顯出了新教育的效果。

倘使日本人不再攻榆關,我想,天下是太平了的,“必先安內而後可以攘外”。但可恨的是外患來得太快一點,太繁一點,日本人太不為中國諸公設想之故也,而且也因此引起了周先生的責難。

看周先生的主張,似乎最好是“赴難”。不過,這是難的。倘使早先有了組織,經過訓練,前線的軍人力戰之後,人員缺少了,副司令下令召集,那自然應該去的。無奈據去年的事實,則連火車也不能白坐,而況乎日所學的又是債權論,土耳其文學史,最小公倍數之類。去打日本,一定打不過的。大學生們曾經和中國的兵警打過架,但是“自行失足落水”了,現在中國的兵警尚且不抵抗,大學生能抵抗麼?我們雖然也看見過許多慷慨激昂的詩,什麼用死屍堵住敵人的炮口呀,用熱血膠住倭奴的刀槍呀,但是,先生,這是“詩”嗬!事實並不這樣的,死得比螞蟻還不如,炮口也堵不住,刀槍也膠不住。孔子曰:“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我並不全拜服孔老夫子,不過覺得這話是對的,我也正是反對大學生“赴難”的一個。

那麼,“不逃難”怎樣呢?我也是完全反對。自然,現在是“敵人未到”的,但假使一到,大學生們將赤手空拳,罵賊而死呢,還是躲在屋裏,以圖幸免呢?我想,還是前一著堂皇些,將來也可以有一本烈士傳。不過於大局依然無補,無論是一個或十萬個,至多,也隻能又向“國聯”報告一聲罷了。去年十九路軍的某某英雄怎樣殺敵,大家說得眉飛色舞,因此忘卻了全線退出一百裏的大事情,可是中國其實還是輸了的。而況大學生們連武器也沒有。現在中國的新聞上大登“滿洲國”的虐政,說是不準私藏軍器,但我們大中華民國人民來藏一件護身的東西試試看,也會家破人亡,——先生,這是很容易“為反動派所利用”的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