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一日《現代》第二卷第六期。)誰的矛盾
蕭(GeorgeBernardShaw)並不在周遊世界,是在曆覽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嘴臉,應世界上新聞記者們的口試,——然而落了第。
他不願意受歡迎,見新聞記者,卻偏要歡迎他,訪問他,訪問之後,卻又都多少講些俏皮話。
他躲來躲去,卻偏要尋來尋去,尋到之後,大做—通文章,卻偏要說他自己善於登廣告。
他不高興說話,偏要同他去說話,他不多談,偏要拉他來多談,談得多了,報上又不敢照樣登載了,卻又怪他多說話。
他說的是真話,偏要說他是在說笑話,對他哈哈的笑,還要怪他自己倒不笑。
他說的是直話,偏要說他是諷刺,對他哈哈的笑,還要怪他自以為聰明。
他本不是諷刺家,偏要說他是諷刺家,而又看不起諷刺家,而又用了無聊的諷刺想來諷刺他一下。
他本不是百科全書,偏要當他百科全書,問長問短,問天問地,聽了回答,又鳴不平,好像自己原來比他還明白。
他本是來玩玩的,偏要逼他講道理,講了幾句,聽的又不高興了,說他是來“宣傳赤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為他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文學者,然而倘是馬克思主義文學者,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要看他了。
有的看不起他,因為他不去做工人,然而倘若做工人,就不會到上海,看不起他的人可就看不見他了。
有的又看不起他,因為他不是實行的革命者,然而倘是實行者,就會和牛蘭一同關在牢監裏,看不起他的人可就不願提他了。
他有錢,他偏講社會主義,他偏不去做工,他偏來遊曆,他偏到上海,他偏講革命,他偏談蘇聯,他偏不給人們舒服……
於是乎可惡。
身子長也可惡,年紀大也可惡,須發白也可惡,不愛歡迎也可惡,逃避訪問也可惡,連和夫人的感情好也可惡。
然而他走了,這一位被人們公認為“矛盾”的蕭。
然而我想,還是熬一下子,姑且將這樣的蕭,當作現在的世界的文豪罷,嘮嘮叨叨,鬼鬼祟祟,是打不倒文豪的。而且為給大家可以嘮叨起見,也還是有他在著的好。
因為矛盾的蕭沒落時,或蕭的矛盾解決時,也便是社會的矛盾解決的時候,那可不是玩意兒也。
二月十九夜。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三月一日《論語》第十二期。)看蕭和“看蕭的人們”記
我是喜歡蕭的。這並不是因為看了他的作品或傳記,佩服得喜歡起來,僅僅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一點警句,從什麼人聽說他往往撕掉紳士們的假麵,這就喜歡了他了。還有一層,是因為中國也常有模仿西洋紳士的人物的,而他們卻大抵不喜歡蕭。被我自己所討厭的人們所討厭的人,我有時會覺得他就是好人物。
現在,這蕭就要到中國來,但特地搜尋著去看一看的意思倒也並沒有。
十六日的午後,內山完造君將改造社的電報給我看,說是去見一見蕭怎麼樣。我就決定說,有這樣地要我去見一見,那就見一見罷。
十七日的早晨,蕭該已在上海登陸了,但誰也不知道他躲著的處所。這樣地過了好半天,好像到底不會看見似的。到了午後,得到蔡先生的信,說蕭現就在孫夫人的家裏吃午飯,教我趕緊去。
我就跑到孫夫人的家裏去。一走進客廳隔壁的一間小小的屋子裏,蕭就坐在圓桌的上首,和別的五個人在吃飯。因為早就在什麼地方見過照相,聽說是世界的名人的,所以便電光一般覺得是文豪,而其實是什麼標記也沒有。但是,雪白的須發,健康的血色,和氣的麵貌,我想,倘若作為肖像畫的模範,倒是很出色的。
午餐像是吃了一半了。是素菜,又簡單。白俄的新聞上,曾經猜有無數的侍者,但隻有一個廚子在搬菜。
蕭吃得並不多,但也許開始的時候,已經很吃了一通了也難說。到中途,他用起筷子來了,很不順手,總是夾不住。然而令人佩服的是他竟逐漸巧妙,終於緊緊的夾住了一塊什麼東西,於是得意的遍看著大家的臉,可是誰也沒有看見這成功。
在吃飯時候的蕭,我毫不覺得他是諷刺家。談話也平平常常。例如說:朋友最好,可以久遠的往還,父母和兄弟都不是自己自由選擇的,所以非離開不可之類。
午餐一完,照了三張相。並排一站,我就覺得自己的矮小了。雖然心裏想,假如再年青三十年,我得來做伸長身體的體操……。
兩點光景,筆會(PenClub)有歡迎。也趁了摩托車一同去看時,原來是在叫作“世界學院”的大洋房裏。走到樓上,早有為文藝的文藝家,民族主義文學家,交際明星,伶界大王等等,大約五十個人在那裏了。合起圍來,向他質問各色各樣的事,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蕭也演說了幾句:諸君也是文士,所以這玩藝兒是全都知道的。至於扮演者,則因為是實行的,所以比起自己似的隻是寫寫的人來,還要更明白。此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總之,今天就如看看動物園裏的動物一樣,現在已經看見了,這就可以了罷。雲雲。
大家都哄笑了,大約又以為這是諷刺。
也還有一點梅蘭芳博士和別的名人的問答,但在這裏,略之。
此後是將贈品送給蕭的儀式。這是由有著美男子之譽的邵洵美君拿上去的,是泥土做的戲子的臉譜的小模型,收在一個盒子裏。還有一種,聽說是演戲用的衣裳,但因為是用紙包好了的,所以沒有見。蕭很高興的接受了。據張若穀君後來發表出來的文章,則蕭還問了幾句話,張君也刺了他一下,可惜蕭不聽見雲。但是,我實在也沒有聽見。
有人問他菜食主義的理由。這時很有了幾個來照照相的人,我想,我這煙卷的煙是不行的,便走到外麵的屋子去了。
還有麵會新聞記者的約束,三點光景便又回到孫夫人的家裏來。早有四五十個人在等候了,但放進的卻隻有一半。首先是木村毅君和四五個文士,新聞記者是中國的六人,英國的一人,白俄一人,此外還有照相師三四個。
在後園的草地上,以蕭為中心,記者們排成半圓陣,替代著世界的周遊,開了記者的嘴臉展覽會。蕭又遇到了各色各樣的質問,好像翻檢《大英百科全書》似的。
蕭似乎並不想多話。但不說,記者們是決不幹休的,於是終於說起來了,說得一多,這回是記者那麵的筆記的分量,就漸漸的減少了下去。
我想,蕭並不是真的諷刺家,因為他就會說得那麼多。
試驗是大約四點半鍾完結的。蕭好像已經很疲倦,我就和木村君都回到內山書店裏去了。
第二天的新聞,卻比蕭的話還要出色得遠遠。在同一的時候,同一的地方,聽著同一的話,寫了出來的記事,卻是各不相同的。似乎英文的解釋,也會由於聽者的耳朵,而變換花樣。例如,關於中國的政府罷,英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人應該挑選自己們所佩服的人,作為統治者;日本字新聞的蕭,說的是中國政府有好幾個;漢字新聞的蕭,說的是凡是好政府,總不會得人民的歡心的。
從這一點看起來,蕭就並不是諷刺家,而是一麵鏡。
但是,在新聞上的對於蕭的評論,大體是壞的。人們是各各去聽自己所喜歡的,有益的諷刺去的,而同時也給聽了自己所討厭的,有損的諷刺。於是就各各用了諷刺來諷刺道,蕭不過是一個諷刺家而已。
在諷刺競賽這一點上,我以為還是蕭這一麵偉大。
我對於蕭,什麼都沒有問;蕭對於我,也什麼都沒有問。不料木村君卻要我寫一篇蕭的印象記。別人做的印象記,我是常看的,寫得仿佛一見便窺見了那人的真心一般,我實在佩服其觀察之銳敏。至於自己,卻連相書也沒有翻閱過,所以即使遇見了名人罷,倘要我滔滔的來說印象,可就窮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