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三年六月上海天馬書店出版的《創作的經驗》一書。)關於女人
國難期間,似乎女人也特別受難些。一些正人君子責備女人愛奢侈,不肯光顧國貨。就是跳舞,肉感等等,凡是和女性有關的,都成了罪狀。仿佛男人都做了苦行和尚,女人都進了修道院,國難就會得救似的。
其實那不是女人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製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西漢末年,女人的“墮馬髻”,“愁眉啼妝”,也說是亡國之兆。其實亡漢的何嚐是女人!不過,隻要看有人出來唉聲歎氣的不滿意女人的妝束,我們就知道當時統治階級的情形,大概有些不妙了。
奢侈和淫靡隻是一種社會崩潰腐化的現象,決不是原因。私有製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一切國家,一切宗教都有許多稀奇古怪的規條,把女人看做一種不吉利的動物,威嚇她,使她奴隸般的服從;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正像現在的正人君子,他們罵女人奢侈,板起麵孔維持風化,而同時正在偷偷地欣賞著肉感的大腿文化。
阿剌伯的一個古詩人說:“地上的天堂是在聖賢的經書上,馬背上,女人的胸脯上。”這句話倒是老實的供狀。
自然,各種各式的賣淫總有女人的份。然而買賣是雙方的。沒有買淫的嫖男,那裏會有賣淫的娼女。所以問題還在買淫的社會根源。這根源存在一天,也就是主動的買者存在一天,那所謂女人的淫靡和奢侈就一天不會消滅。男人是私有主的時候,女人自身也不過是男人的所有品。也許是因此罷,她的愛惜家財的心或者比較的差些,她往往成了“敗家精”。何況現在買淫的機會那麼多,家庭裏的女人直覺地感覺到自己地位的危險。民國初年我就聽說,上海的時髦是從長三幺二傳到姨太太之流,從姨太太之流再傳到太太奶奶小姐。這些“人家人”,多數是不自覺地在和娼妓競爭,——自然,她們就要竭力修飾自己的身體,修飾到拉得住男子的心的一切。這修飾的代價是很貴的,而且一天一天的貴起來,不但是物質上的,而且還有精神上的。
美國一個百萬富翁說:“我們不怕共匪(原文無匪字,謹遵功令改譯),我們的妻女就要使我們破產,等不及工人來沒收。”中國也許是惟恐工人“來得及”,所以高等華人的男女這樣趕緊的浪費著,享用著,暢快著,那裏還管得到國貨不國貨,風化不風化。然而口頭上是必須維持風化,提倡節儉的。
四月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六號,署名洛文。)真假堂吉訶德
西洋武士道的沒落產生了堂·吉訶德那樣的戇大。他其實是個十分老實的書呆子。看他在黑夜裏仗著寶劍和風車開仗,的確傻相可掬,覺得可笑可憐。
然而這是真正的吉訶德。中國的江湖派和流氓種子,卻會愚弄吉訶德式的老實人,而自己又假裝著堂·吉訶德的姿態。《儒林外史》上的幾位公子,慕遊俠劍仙之為人,結果是被這種假吉訶德騙去了幾百兩銀子,換來了一顆血淋淋的豬頭,——那豬算是俠客的“君父之仇”了。
真吉訶德的做傻相是由於自己愚蠢,而假吉訶德是故意做些傻相給別人看,想要剝削別人的愚蠢。
可是中國的老百姓未必都還這麼蠢笨,連這點兒手法也看不出來。
中國現在的假吉訶德們,何嚐不知道大刀不能救國,他們卻偏要舞弄著,每天“殺敵幾百幾千”的亂嚷,還有人“特製鋼刀九十九,去贈送前敵將士”。可是,為著要殺豬起見,又舍不得飛機捐,於是乎“武器不精良”的宣傳,一麵作為節節退卻或者“誘敵深入”的解釋,一麵又借此搜括一些殺豬經費。可惜前有慈禧太後,後有袁世凱,——清末的興複海軍捐建設了頤和園,民四的“反日”愛國儲金,增加了討伐當時革命軍的軍需,——不然的話,還可以說現在發現了一個新發明。
他們何嚐不知道“國貨運動”振興不了什麼民族工業,國際的財神爺扼住了中國的喉嚨,連氣也透不出,甚麼“國貨”都跳不出這些財神的手掌心。然而“國貨年”是宣布了,“國貨商場”是成立了,像煞有介事的,仿佛抗日救國全靠一些戴著假麵具的買辦多賺幾個錢。這錢還是從豬狗牛馬身上剝削來的。不聽見“增加生產力”,“勞資合作共赴國難”的呼聲麼?原本不把小百姓當人看待,然而小百姓做了豬狗牛馬還是要負“救國責任”!結果,豬肉供給假吉訶德吃,而豬頭還是要斫下來,掛出去,以為“搗亂後方”者戒。
他們何嚐不知道什麼“中國固有文化”咒不死帝國主義,無論念幾千萬遍“不仁不義”或者金光明咒,也不會觸發日本地震,使它陸沉大海。然而他們故意高喊恢複“民族精神”,仿佛得了什麼祖傳秘訣。意思其實很明白,是要小百姓埋頭治心,多讀修身教科書。這固有文化本來毫無疑義:是嶽飛式的奉旨不抵抗的忠,是聽命國聯爺爺的孝,是斫豬頭,吃豬肉,而又遠庖廚的仁愛,是遵守賣身契約的信義,是“誘敵深入”的和平。而且,“固有文化”之外,又提倡什麼“學術救國”,引證西哲菲希德之言等類的居心,又何嚐不是如此。
假吉訶德的這些傻相,真教人哭笑不得;你要是把假癡假呆當做真癡真呆,當真認為可笑可憐,那就未免傻到不可救藥了。
四月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五日《申報月刊》第二卷第六號,署名洛文。)《守常全集》題記
我最初看見守常先生的時候,是在獨秀先生邀去商量怎樣進行《新青年》的集會上,這樣就算認識了。不知道他其時是否已是共產主義者。總之,給我的印象是很好的:誠實,謙和,不多說話。《新青年》的同人中,雖然也很有喜歡明爭暗鬥,扶植自己勢力的人,但他一直到後來,絕對的不是。
他的模樣是頗難形容的,有些儒雅,有些樸質,也有些凡俗。所以既像文士,也像官吏,又有些像商人。這樣的商人,我在南邊沒有看見過,北京卻有的,是舊書店或箋紙店的掌櫃。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段祺瑞們槍擊徒手請願的學生的那一次,他也在群眾中,給一個兵抓住了,問他是何等樣人。答說是“做買賣的”。兵道:“那麼,到這裏來幹什麼?滾你的罷!”一推,他總算逃得了性命。
倘說教員,那時是可以死掉的。
然而到第二年,他終於被張作霖們害死了。
段將軍的屠戮,死了四十二人,其中有幾個是我的學生,我實在很覺得一點痛楚;張將軍的屠戮,死的好像是十多人,手頭沒有記錄,說不清楚了,但我所認識的隻有一個守常先生。在廈門知道了這消息之後,橢圓的臉,細細的眼睛和胡子,藍布袍,黑馬褂,就時時出現在我的眼前,其間還隱約看見絞首台。痛楚是也有些的,但比先前淡漠了。這是我曆來的偏見:見同輩之死,總沒有像見青年之死的悲傷。
這回聽說在北平公然舉行了葬式,計算起來,去被害的時候已經七年了。這是極應該的。我不知道他那時被將軍們所編排的罪狀,——大概總不外乎“危害民國”罷。然而僅在這短短的七年中,事實就鐵鑄一般的證明了斷送民國的四省的並非李大釗,卻是殺戮了他的將軍!
那麼,公然下葬的寬典,該是可以取得的了。然而我在報章上,又看見北平當局的禁止路祭和捕拿送葬者的新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這回恐怕是“妨害治安”了罷。倘其果然,則鐵鑄一般的反證,實在來得更加神速:看罷,妨害了北平的治安的是日軍呢還是人民!
但革命的先驅者的血,現在已經並不希奇了。單就我自己說罷,七年前為了幾個人,就發過不少激昂的空論,後來聽慣了電刑,槍斃,斬決,暗殺的故事,神經漸漸麻木,毫不吃驚,也無言說了。我想,就是報上所記的“人山人海”去看梟首示眾的頭顱的人們,恐怕也未必覺得更興奮於看賽花燈的罷。血是流得太多了。
不過熱血之外,守常先生還有遺文在。不幸對於遺文,我卻很難講什麼話。因為所執的業,彼此不同,在《新青年》時代,我雖以他為站在同一戰線上的夥伴,卻並未留心他的文章,譬如騎兵不必注意於造橋,炮兵無須分神於馭馬,那時自以為尚非錯誤。所以現在所能說的,也不過:一,是他的理論,在現在看起來,當然未必精當的;二,是雖然如此,他的遺文卻將永住,因為這是先驅者的遺產,革命史上的豐碑。一切死的和活的騙子的一迭迭的集子,不是已在倒塌下來,連商人也“不顧血本”的隻收二三折了麼?
以過去和現在的鐵鑄一般的事實來測將來,洞若觀火!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九夜,魯迅謹記。
這一篇,是T先生要我做的,因為那集子要在和他有關係的G書局出版。我誼不容辭,隻得寫了這一點,不久,便在《濤聲》上登出來。但後來,聽說那遺集稿子的有權者另托C書局去印了,至今沒有出版,也許是暫時不會出版的罷,我雖然很後悔亂作題記的孟浪,但我仍然要在自己的集子裏存留,記此一件公案。十二月三十一夜,附識。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八月十九日《濤聲》第二卷第三十一期。)談金聖歎
講起清朝的文字獄來,也有人拉上金聖歎,其實是很不合適的。他的“哭廟”,用近事來比例,和前年《新月》上的引據三民主義以自辯,並無不同,但不特撈不到教授而且至於殺頭,則是因為他早被官紳們認為壞貨了的緣故。就事論事,倒是冤枉的。
清中葉以後的他的名聲,也有些冤枉。他抬起小說傳奇來,和《左傳》《杜詩》並列,實不過拾了袁宏道輩的唾餘;而且經他一批,原作的誠實之處,往往化為笑談,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這餘蔭,就使有一批人,墮入了對於《紅樓夢》之類,總在尋求伏線,挑剔破綻的泥塘。
自稱得到古本,亂改《西廂》字句的案子且不說罷,單是截去《水滸》的後小半,夢想有一個“嵇叔夜”來殺盡宋江們,也就昏庸得可以。雖說因為痛恨流寇的緣故,但他是究竟近於官紳的,他到底想不到小百姓的對於流寇,隻痛恨著一半:不在於“寇”,而在於“流”。
百姓固然怕流寇,也很怕“流官”。記得民元革命以後,我在故鄉,不知怎地縣知事常常掉換了。每一掉換,農民們便愁苦著相告道:“怎麼好呢?又換了一隻空肚鴨來了!”他們雖然至今不知道“欲壑難填”的古訓,卻很明白“成則為王,敗則為賊”的成語,賊者,流著之王,王者,不流之賊也,要說得簡單一點,那就是“坐寇”。中國百姓一向自稱“蟻民”,現在為便於譬喻起見,姑升為牛罷,鐵騎一過,茹毛飲血,蹄骨狼藉,倘可避免,他們自然是總想避免的,但如果肯放任他們自齧野草,苟延殘喘,擠出乳來將這些“坐寇”喂得飽飽的,後來能夠比較的不複狼吞虎咽,則他們就以為如天之福。所區別的隻在“流”與“坐”,卻並不在“寇”與“王”。試翻明末的野史,就知道北京民心的不安,在李自成入京的時候,是不及他出京之際的利害的。
宋江據有山寨,雖打家劫舍,而劫富濟貧,金聖歎卻道應該在童貫高俅輩的爪牙之前,一個個俯首受縛,他們想不懂。所以《水滸傳》縱然成了斷尾巴蜻蜓,鄉下人卻還要看《武鬆獨手擒方臘》這些戲。
不過這還是先前的事,現在似乎又有了新的經驗了。聽說四川有一隻民謠,大略是“賊來如梳,兵來如篦,官來如剃”的意思。汽車飛艇,價值既遠過於大轎馬車,租界和外國銀行,也是海通以來新添的物事,不但剃盡毛發,就是刮盡筋肉,也永遠填不滿的。正無怪小百姓將“坐寇”之可怕,放在“流寇”之上了。
事實既然教給了這些,僅存的路,就當然使他們想到了自己的力量。
五月三十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上海《文學》第一卷第一號。)又論“第三種人”
戴望舒先生遠遠的從法國給我們一封通信,敘述著法國AEAR(革命文藝家協會)得了紀德的參加,在三月二十一日召集大會,猛烈的反抗德國法西斯諦的情形,並且紹介了紀德的演說,發表在六月號的《現代》上。法國的文藝家,這樣的仗義執言的舉動是常有的:較遠,則如左拉為德來孚斯打不平,法朗士當左拉改葬時候的講演;較近,則有羅曼羅蘭的反對戰爭。但這回更使我感到真切的歡欣,因為問題是當前的問題,而我也正是憎惡法西斯諦的一個。不過戴先生在報告這事實的同時,一並指明了中國左翼作家的“愚蒙”和像軍閥一般的橫暴,我卻還想來說幾句話。但希望不要誤會,以為意在辯解,希圖中國也從所謂“第三種人”得到對於德國的被壓迫者一般的聲援,——並不是的。中國的焚禁書報,封閉書店,囚殺作者,實在還遠在德國的白色恐怖以前,而且也得到過世界的革命的文藝家的抗議了。我現在要說的,不過那通然裏的必須指出的幾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