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介亭雜文(2 / 3)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三月號日本《改造》月刊,參看本書《附記》。)答國際文學社問

原問——

一、蘇聯的存在與成功,對於你怎樣(蘇維埃建設的十月革命,對於你的思想的路徑和創作的性質,有什麼改變)?

二、你對於蘇維埃文學的意見怎樣?

三、在資本主義的各國,什麼事件和種種文化上的進行,特別引起你的注意?

一,先前,舊社會的腐敗,我是覺到了的,我希望著新的社會的起來,但不知道這“新的”該是什麼;而且也不知道“新的”起來以後,是否一定就好。待到十月革命後,我才知道這“新的”社會的創造者是無產階級,但因為資本主義各國的反宣傳,對於十月革命還有些冷淡,並且懷疑。現在蘇聯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確切的相信無階級社會一定要出現,不但完全掃除了懷疑,而且增加許多勇氣了。但在創作上,則因為我不在革命的旋渦中心,而且久不能到各處去考察,所以我大約仍然隻能暴露舊社會的壞處。

二,我隻能看別國——德國,日本——的譯本。我覺得現在的講建設的,還是先前的講戰鬥的——如《鐵甲列車》,《毀滅》,《鐵流》等——於我有興趣,並且有益。我看蘇維埃文學,是大半因為想紹介給中國,而對於中國,現在也還是戰鬥的作品更為緊要。

三,我在中國,看不見資本主義各國之所謂“文化”;我單知道他們和他們的奴才們,在中國正在用力學和化學的方法,還有電氣機械,以拷問革命者,並且用飛機和炸彈以屠殺革命群眾。

(本篇最初發表於《國際文學》一九三四年第三、四期合刊,發表時題為《中國與十月》,同年七月五日蘇聯《真理報》曾予轉載。)《草鞋腳》(英譯中國短篇小說集)小引

在中國,小說是向來不算文學的。在輕視的眼光下,自從十八世紀末的《紅樓夢》以後,實在也沒有產生什麼較偉大的作品。小說家的侵入文壇,僅是開始“文學革命”運動,即一九一七年以來的事。自然,一方麵是由於社會的要求的,一方麵則是受了西洋文學的影響。

但這新的小說的生存,卻總在不斷的戰鬥中。最初,文學革命者的要求是人性的解放,他們以為隻要掃蕩了舊的成法,剩下來的便是原來的人,好的社會了,於是就遇到保守家們的迫壓和陷害。大約十年之後,階級意識覺醒了起來,前進的作家,就都成了革命文學者,而迫害也更加厲害,禁止出版,燒掉書籍,殺戮作家,有許多青年,竟至於在黑暗中,將生命殉了他的工作了。

這一本書,便是十五年來的,“文學革命”以後的短篇小說的選集。因為在我們還算是新的嚐試,自然不免幼稚,但恐怕也可以看見它恰如壓在大石下麵的植物一般,雖然並不繁榮,它卻在曲曲折折地生長。

至今為止,西洋人講中國的著作,大約比中國人民講自己的還要多。不過這些總不免隻是西洋人的看法,中國有一句古諺,說:“肺腑而能語,醫師麵如土。”我想,假使肺腑真能說話,怕也未必一定完全可靠的罷,然而,也一定能有醫師所診察不到,出乎意外,而其實是十分真實的地方。

一九三四年三月二十三日,魯迅記於上海。

(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表過,參看本書《附記》。)論“舊形式的采用”

“舊形式的采用”的問題,如果平心靜氣的討論起來,在現在,我想是很有意義的,但開首便遭到了耳耶先生的筆伐。“類乎投降”,“機會主義”,這是近十年來“新形式的探求”的結果,是克敵的咒文,至少先使你惹一身不幹不淨。但耳耶先生是正直的,因為他同時也在譯《藝術底內容和形式》,一經登完,便會洗淨他激烈的責罰;而且有幾句話也正確的,是他說新形式的探求不能和舊形式的采用機械的地分開。

不過這幾句話已經可以說是常識;就是說內容和形式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也已經是常識;還有,知道作品和大眾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也當然是常識。舊形式為什麼隻是“采用”——但耳耶先生卻指為“為整個(!)舊藝術捧場”——就是為了新形式的探求。采取若幹,和“整個”捧來是不同的,前進的藝術家不能有這思想(內容)。然而他會想到采取舊藝術,因為他明白了作品和大眾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以為藝術是藝術家的“靈感”的爆發,象鼻子發癢的人,隻要打出噴嚏來就渾身舒服,一了百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想到,而且關心了大眾。這是一個新思想(內容),由此而在探求新形式,首先提出的是舊形式的采取,這采取的主張,正是新形式的發端,也就是舊形式的蛻變,在我看來,是既沒有將內容和形式機械的地分開,更沒有看得《姊妹花》叫座,於是也來學一套的投機主義的罪案的。

自然,舊形式的采取,或者必須說新形式的探求,都必須藝術學徒的努力的實踐,但理論家或批評家是同有指導,評論,商量的責任的,不能隻斥他交代未清之後,便可逍遙事外。我們有藝術史,而且生在中國,即必須翻開中國的藝術史來。采取什麼呢?我想,唐以前的真跡,我們無從目睹了,但還能知道大抵以故事為題材,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取佛畫的燦爛,線畫的空實和明快,宋的院畫,萎靡柔媚之處當舍,周密不苟之處是可取的,米點山水,則毫無用處。後來的寫意畫(文人畫)有無用處,我此刻不敢確說,恐怕也許還有可用之點的罷。這些采取,並非斷片的古董的雜陳,必須溶化於新作品中,那是不必贅說的事,恰如吃用牛羊,棄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養及發達新的生體,決不因此就會“類乎”牛羊的。

隻是上文所舉的,亦即我們現在所能看見的,都是消費的藝術。它一向獨得有力者的寵愛,所以還有許多存留。但既有消費者,必有生產者,所以一麵有消費者的藝術,一麵也有生產者的藝術。古代的東西,因為無人保護,除小說的插畫以外,我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至於現在,卻還有市上新年的花紙,和猛克先生所指出的連環圖畫。這些雖未必是真正的生產者的藝術,但和高等有閑者的藝術對立,是無疑的。但雖然如此,它還是大受著消費者藝術的影響,例如在文學上,則民歌大抵脫不開七言的範圍,在圖畫上,則題材多是士大夫的部事,然而已經加以提煉,成為明快,簡捷的東西了。這也就是蛻變,一向則謂之“俗”。注意於大眾的藝術家,來注意於這些東西,大約也未必錯,至於仍要加以提煉,那也是無須贅說的。

但中國的兩者的藝術,也有形似而實不同的地方,例如佛畫的滿幅雲煙,是豪華的裝璜,花紙也有一種硬填到幾乎不見白紙的,卻是惜紙的節儉;唐伯虎畫的細腰纖手的美人,是他一類人們的欲得之物,花紙上也有這一種,在賞玩者卻隻以為世間有這一類人物,聊資博識,或滿足好奇心而已。為大眾的畫家,都無須避忌。

至於謂連環圖畫不過圖畫的種類之一,與文學中之有詩歌,戲曲,小說相同,那自然是不錯的。但這種類之別,也仍然與社會條件相關聯,則我們隻要看有時盛行詩歌,有時大出小說,有時獨多短篇的史實便可以知道。因此,也可以知道即與內容相關聯。現在社會上的流行連環圖畫,即因為它有流行的可能,且有流行的必要,著眼於此,因而加以導引,正是前進的藝術家的正確的任務;為了大眾,力求易懂,也正是前進的藝術家正確的努力。舊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刪除,既有刪除,必有所增益,這結果是新形式的出現,也就是變革。而且,這工作是決不如旁觀者所想的容易的。

但就是立有了新形式罷,當然不會就是很高的藝術。藝術的前進,還要別的文化工作的協助,某一文化部門,要某一專家唱獨腳戲來提得特別高,是不妨空談,卻難做到的事,所以專責個人,那立論的偏頗和偏重環境的是一樣的。

五月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上海《中華日報·動向》,署名常庚。)連環圖畫瑣談

“連環圖畫”的擁護者,看現在的議論,是“啟蒙”之意居多的。

古人“左圖右史”,現在隻剩下一句話,看不見真相了,宋元小說,有的是每頁上圖下說,卻至今還有存留,就是所謂“出相”;明清以來,有卷頭隻畫書中人物的,稱為“繡像”。有畫每回故事的,稱為“全圖”。那目的,大概是在誘引未讀者的購讀,增加閱讀者的興趣和理解。

但民間另有一種《智燈難字》或《日用雜字》,是一字一像,兩相對照,雖可看圖,主意卻在幫助識字的東西,略加變通,便是現在的《看圖識字》。文字較多的是《聖諭像解》,《二十四孝圖》等,都是借圖畫以啟蒙,又因中國文字太難,隻得用圖畫來濟文字之窮的產物。

“連環圖畫”便是取“出相”的格式,收《智燈難字》的功效的,倘要啟蒙,實在也是一種利器。

但要啟蒙,即必須能懂。懂的標準,當然不能俯就低能兒或白癡,但應該著眼於一般的大眾,譬如罷,中國畫是一向沒有陰影的,我所遇見的農民,十之九不讚成西洋畫及照相,他們說:人臉那有兩邊顏色不同的呢?西洋人的看畫,是觀者作為站在一定之處的,但中國的觀者,卻向不站在定點上,所以他說的話也是真實。那麼,作“連環圖畫”而沒有陰影,我以為是可以的;人物旁邊寫上名字,也可以的,甚至於表示做夢從人頭上放出一道毫光來,也無所不可。觀者懂得了內容之後,他就會自己刪去幫助理解的記號。這也不能謂之失真,因為觀者既經會得了內容,便是有了藝術上的真,倘必如實物之真,則人物隻有二三寸,就不真了,而沒有和地球一樣大小的紙張,地球便無法繪畫。

艾思奇先生說:“若能夠觸到大眾真正的切身問題,那恐怕愈是新的,才愈能流行。”這話也並不錯。不過要商量的是怎樣才能夠觸到,觸到之法,“懂”是最要緊的,而且能懂的圖畫,也可以仍然是藝術。

五月九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五月十一日《中華日報·動向》,署名燕客。)儒術

元遺山在金元之際,為文宗,為遺獻,為願修野史,保存舊章的有心人,明清以來,頗為一部分人士所愛重。然而他生平有一宗疑案,就是為叛將崔立頌德者,是否確實與他無涉,或竟是出於他的手筆的文章。

金天興元年(一二三二),蒙古兵圍洛陽;次年,安平都尉京城西麵元帥崔立殺二丞相,自立為鄭王,降於元。懼或加以惡名,群小承旨,議立碑頌功德,於是在文臣間,遂發生了極大的惶恐,因為這與一生的名節相關,在個人是十分重要的。

當時的情狀,《金史》《王若虛傳》這樣說——

“天興元年,哀宗走歸德。明年春,崔立變,群小附和,請為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書省命,召若虛為文。時奕輩恃勢作威,人或少許,則讒構立見屠滅。若虛自分必死,私謂左右司員外郎元好問曰,‘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不若死之為愈。雖然,我姑以理諭之。’……奕輩不能奪,乃召太學生劉祁麻革輩赴省,好問張信之喻以立碑事曰,‘眾議屬二君,且已白鄭王矣!二君其無讓。’祁等固辭而別。數日,促迫不已,祁即為草定,以付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既成,以示若虛,乃共刪定數字,然止直敘其事而已。後兵入城,不果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