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雖然“不果立”,但當時卻已經發生了“名節”的問題,或謂元好問作,或謂劉祁作,文證具在清淩廷堪所輯的《元遺山先生年譜》中,茲不多錄。經其推勘,已知前出的《王若虛傳》文,上半據元好問《內翰王公墓表》,後半卻全取劉祁自作的《歸潛誌》,被誣攀之說所蒙蔽了。淩氏辯之雲,“夫當時立碑撰文,不過畏崔立之禍,非必取文辭之工,有京叔屬草,已足塞立之請,何取更為之耶?”然則劉祁之未嚐決死如王若虛,固為一生大玷,但不能更有所推諉,以致成為“塞責”之具,卻也可以說是十分晦氣的。
然而,元遺山生平還有一宗大事,見於《元史》《張德輝》傳——
“世祖在潛邸,……訪中國人材。德輝舉魏璠,元裕,李冶等二十餘人。……壬子,德輝與元裕北覲,請世祖為儒教大宗師,世祖悅而受之。因啟:累朝有旨蠲儒戶兵賦,乞令有司遵行。從之。”
以拓跋魏的後人與德輝,請蒙古小酋長為“漢兒”的“儒教大宗師”,在現在看來,未免有些滑稽,但當時卻似乎並無訾議。蓋蠲除兵賦,“儒戶”均沾利益,清議操之於士,利益既沾,雖已將“儒教”呈獻,也不想再來開口了。
由此士大夫便漸漸的進身,然終因不切實用,又漸漸的見棄。但仕路日塞,而南北之士的相爭卻也日甚了。餘闕的《青陽先生文集》卷四《楊君顯民詩集序》雲——
“我國初有金宋,天下之人,惟才是用之,無所專主,然用儒者為居多也。自至元以下,始浸用吏,雖執政大臣,亦以吏為之,……而中州之士,見用者遂浸寡。況南方之地遠,士多不能自至於京師,其抱才縕者,又往往不屑為吏,故其見用者尤寡也。及其久也,則南北之士亦自町畦以相訾,甚若晉之與秦,不可與同中國,故夫南方之士微矣。”
然在南方,士人其實亦並不冷落。同書《送範立中赴襄陽詩序》雲——
“宋高宗南遷,合淝遂為邊地,守臣多以武臣為之。……故民之豪傑者,皆去而為將校,累功多至節製。郡中衣冠之族,惟範氏,商氏,葛氏三家而已。……皇元受命,包裹兵革,……諸武臣之子弟,無所用其能,多伏匿而不出。春秋月朔,郡太守有事於學,衣深衣,戴烏角巾,執籩豆罍爵,唱讚道引者,皆三家之子孫也,故其材皆有所成就,至學校官,累累有焉。……雖天道忌滿惡盈,而儒者之澤深且遠,從古然也。”
這是“中國人才”們獻教,賣經以來,“儒戶”所食的佳果。雖不能為王者師,且次於吏者數等,而究亦勝於將門和平民者一等,“唱讚道引”,非“伏匿”者所敢望了。
中華民國二十三年五月二十日及次日,上海無線電播音由馮明權先生講給我們一種奇書:《抱經堂勉學家訓》(據《大美晚報》)。這是從未前聞的書,但看見下署“顏子推”,便可以悟出是顏之推《家訓》中的《勉學篇》了。曰“抱經堂”者,當是因為曾被盧文眧印入《抱經堂叢書》中的緣故。所講有這樣的一段——
“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汝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
這說得很透徹:易習之伎,莫如讀書,但知讀《論語》《孝經》,則雖被俘虜,猶能為人師,居一切別的俘虜之上。這種教訓,是從當時的事實推斷出來的,但施之於金元而準,按之於明清之際而亦準。現在忽由播音,以“訓”聽眾,莫非選講者已大有感於方來,遂綢繆於未雨麼?
“儒者之澤深且遠”,即小見大,我們由此可以明白“儒術”,知道“儒效”了。
五月二十七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六月北平《文史》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唐俟。)《看圖識字》
凡一個人,即使到了中年以至暮年,倘一和孩子接近,便會踏進久經忘卻了的孩子世界的邊疆去,想到月亮怎麼會跟著人走,星星究竟是怎麼嵌在天空中。但孩子在他的世界裏,是好像魚之在水,遊泳自如,忘其所以的,成人卻有如人的鳧水一樣,雖然也覺到水的柔滑和清涼,不過總不免吃力,為難,非上陸不可了。
月亮和星星的情形,一時怎麼講得清楚呢,家境還不算精窮,當然還不如給一點所謂教育,首先是識字。上海有各國的人們,有各國的書鋪,也有各國的兒童用書。但我們是中國人,要看中國書,識中國字。這樣的書也有,雖然紙張,圖畫,色彩,印訂,都遠不及別國,但有是也有的。我到市上去,給孩子買來的是民國二十一年十一月印行的“國難後第六版”的《看圖識字》。
先是那色彩就多麼惡濁,但這且不管他。圖畫又多麼死板,這且也不管他。出版處雖然是上海,然而奇怪,圖上有蠟燭,有洋燈,卻沒有電燈;有朝靴,有三鑲雲頭鞋,卻沒有皮鞋。跪著放槍的,一腳拖地;站著射箭的,兩臂不平,他們將永遠不能達到目的,更壞的是連釣竿,風車,布機之類,也和實物有些不同。
我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記起幼小時候看過的《日用雜字》來。這是一本教育婦女婢仆,使她們能夠記賬的書,雖然名物的種類並不多,圖畫也很粗劣,然而很活潑,也很像。為什麼呢?就因為作畫的人,是熟悉他所畫的東西的,一個“蘿卜”,一隻雞,在他的記憶裏並不含胡,畫起來當然就切實。現在我們隻要看《看圖識字》裏所畫的生活狀態——洗臉,吃飯,讀書——就知道這是作者意中的讀者,也是作者自己的生活狀態,是在租界上租一層屋,裝了全家,既不闊綽,也非精窮的,埋頭苦幹一日,才得維持生活一日的人,孩子得上學校,自己須穿長衫,用盡心神,撐住場麵,又那有餘力去買參考書,觀察事物,修煉本領呢?況且,那書的末葉上還有一行道:“戊申年七月初版”。查年表,才知道那就是清朝光緒三十四年,即西曆一九○八年,雖是前年新印,書卻成於二十七年前,已是一部古籍了,其奄奄無生氣,正也不足為奇的。
孩子是可以敬服的,他常常想到星月以上的境界,想到地麵下的情形,想到花卉的用處,想到昆蟲的言語;他想飛上天空,他想潛入蟻穴……所以給兒童看的圖書就必須十分慎重,做起來也十分煩難。即如《看圖識字》這兩本小書,就天文,地理,人事,物情,無所不有。其實是,倘不是對於上至宇宙之大,下至蒼蠅之微,都有些切實的知識的畫家,決難勝任的。
然而我們是忘卻了自己曾為孩子時候的情形了,將他們看作一個蠢才,什麼都不放在眼裏。即使因為時勢所趨,隻得施一點所謂教育,也以為隻要付給蠢才去教就足夠。於是他們長大起來,就真的成了蠢才,和我們一樣了。
然而我們這些蠢才,卻還在變本加厲的愚弄孩子。隻要看近兩三年的出版界,給“小學生”,“小朋友”看的刊物,特別的多就知道。中國突然出了這許多“兒童文學家”了麼?我想:是並不然的。
五月三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七月一日北平《文學季刊》第三期,署名唐俟。)拿來主義
中國一向是所謂“閉關主義”,自己不去,別人也不許來。自從給槍炮打破了大門之後,又碰了一串釘子,到現在,成了什麼都是“送去主義”了。別的且不說罷,單是學藝上的東西,近來就先送一批古董到巴黎去展覽,但終“不知後事如何”;還有幾位“大師”們捧著幾張古畫和新畫,在歐洲各國一路的掛過去,叫作“發揚國光”。聽說不遠還要送梅蘭芳博士到蘇聯去,以催進“象征主義”,此後是順便到歐洲傳道。我在這裏不想討論梅博士演藝和象征主義的關係,總之,活人替代了古董,我敢說,也可以算得顯出一點進步了。
但我們沒有人根據了“禮尚往來”的儀節,說道:拿來!
當然,能夠隻是送出去,也不算壞事情,一者見得豐富,二者見得大度。尼采就自詡過他是太陽,光熱無窮,隻是給與,不想取得。然而尼采究竟不是太陽,他發了瘋。中國也不是,雖然有人說,掘起地下的煤來,就足夠全世界幾百年之用,但是,幾百年之後呢?幾百年之後,我們當然是化為魂靈,或上天堂,或落了地獄,但我們的子孫是在的,所以還應該給他們留下一點禮品。要不然,則當佳節大典之際,他們拿不出東西來,隻好磕頭賀喜,討一點殘羹冷炙做獎賞。
這種獎賞,不要誤解為“拋來”的東西,這是“拋給”的,說得冠冕些,可以稱之為“送來”,我在這裏不想舉出實例。
我在這裏也並不想對於“送去”再說什麼,否則太不“摩登”了。我隻想鼓吹我們再吝嗇一點,“送去”之外,還得“拿來”,是為“拿來主義”。
但我們被“送來”的東西嚇怕了。先有英國的鴉片,德國的廢槍炮,後有法國的香粉,美國的電影,日本的印著“完全國貨”的各種小東西。於是連清醒的青年們,也對於洋貨發生了恐怖。其實,這正是因為那是“送來”的,而不是“拿來”的緣故。
所以我們要運用腦髓,放出眼光,自己來拿!
譬如罷,我們之中的一個窮青年,因為祖上的陰功(姑且讓我這麼說說罷),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搶來的,或合法繼承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那麼,怎麼辦呢?我想,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來”!但是,如果反對這宅子的舊主人,怕給他的東西染汙了,徘徊不敢走進門,是孱頭;勃然大怒,放一把火燒光,算是保存自己的清白,則是昏蛋。不過因為原是羨慕這宅子的舊主人的,而這回接受一切,欣欣然的蹩進臥室,大吸剩下的鴉片,那當然更是廢物。“拿來主義”者是全不這樣的。
他占有,挑選。看見魚翅,並不就拋在路上以顯其“平民化”,隻要有養料,也和朋友們像蘿卜白菜一樣的吃掉,隻不用它來宴大賓;看見鴉片,也不當眾摔在毛廁裏,以見其徹底革命,隻送到藥房裏去,以供治病之用,卻不弄“出售存膏,售完即止”的玄虛。隻有煙槍和煙燈,雖然形式和印度,波斯,阿剌伯的煙具都不同,確可以算是一種國粹,倘使背著周遊世界,一定會有人看,但我想,除了送一點進博物館之外,其餘的是大可以毀掉的了。還有一群姨太太,也大以請她們各自走散為是,要不然,“拿來主義”怕未免有些危機。
總之,我們要拿來。我們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毀滅。那麼,主人是新主人,宅子也就會成為新宅子。然而首先要這人沉著,勇猛,有辨別,不自私。沒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沒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
六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