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有記念的時候,倘止於這一次,那麼,素園,從此別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之夜,魯迅記。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文學》月刊第三卷第四號。)憶劉半農君
這是小峰出給我的一個題目。
這題目並不出得過分。半農去世,我是應該哀悼的,因為他也是我的老朋友。但是,這是十來年前的話了,現在呢,可難說得很。
我已經忘記了怎麼和他初次會麵,以及他怎麼能到了北京。他到北京,恐怕是在《新青年》投稿之後,由蔡孑民先生或陳獨秀先生去請來的,到了之後,當然更是《新青年》裏的一個戰士。他活潑,勇敢,很打了幾次大仗。譬如罷,答王敬軒的雙鐄信,“她”字和“它”字的創造,就都是的。這兩件,現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多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若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的時候,所以的確是“大仗”。現在的二十左右的青年,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了。然而這曾經是事實。
但半農的活潑,有時頗近於草率,勇敢也有失之無謀的地方。但是,要商量襲擊敵人的時候,他還是好夥伴,進行之際,心口並不相應,或者暗暗的給你一刀,他是決不會的。倘若失了算,那是因為沒有算好的緣故。
《新青年》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其時最惹我注意的是陳獨秀和胡適之。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麵豎一麵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開著的,裏麵有幾枝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半農卻是令人不覺其有“武庫”的一個人,所以我佩服陳胡,卻親近半農。
所謂親近,不過是多談閑天,一多談,就露出了缺點。幾乎有一年多,他沒有消失掉從上海帶來的才子必有“紅袖添香夜讀書”的豔福的思想,好容易才給我們罵掉了。但他好像到處都這麼的亂說,使有些“學者”皺眉。有時候,連到《新青年》投稿都被排斥。他很勇於寫稿,但試去看舊報去,很有幾期是沒有他的。那些人們批評他的為人,是:淺。
不錯,半農確是淺。但他的淺,卻如一條清溪,澄澈見底,縱有多少沉渣和腐草,也不掩其大體的清。倘使裝的是爛泥,一時就看不出它的深淺來了;如果是爛泥的深淵呢,那就更不如淺一點的好。
但這些背後的批評,大約是很傷了半農的心的,他的到法國留學,我疑心大半就為此。我最懶於通信,從此我們就疏遠起來了。他回來時,我才知道他在外國鈔古書,後來也要標點《何典》,我那時還以老朋友自居,在序文上說了幾句老實話,事後,才知道半農頗不高興了,“駟不及舌”,也沒有法子。另外還有一回關於《語絲》的彼此心照的不快活。五六年前,曾在上海的宴會上見過一回麵,那時候,我們幾乎已經無話可談了。
近幾年,半農漸漸的據了要津,我也漸漸的更將他忘卻;但從報章上看見他禁稱“蜜斯”之類,卻很起了反感:我以為這些事情是不必半農來做的。從去年來,又看見他不斷的做打油詩,弄爛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長歎。我想,假如見麵,而我還以老朋友自居,不給一個“今天天氣……哈哈哈”完事,那就也許會弄到衝突的罷。
不過,半農的忠厚,是還使我感動的。我前年曾到北平,後來有人通知我,半農是要來看我的,有誰恐嚇了他一下,不敢來了。這使我很慚愧,因為我到北平後,實在未曾有過訪問半農的心思。
現在他死去了,我對於他的感情,和他生時也並無變化。我愛十年前的半農,而憎惡他的近幾年。這憎惡是朋友的憎惡,因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農,他的為戰士,即使“淺”罷,卻於中國更為有益。我願以憤火照出他的戰績,免使一群陷沙鬼將他先前的光榮和死屍一同拖入爛泥的深淵。
八月一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十月上海《青年界》月刊第六卷第三期。)答曹聚仁先生信
聚仁先生:
關於大眾語的問題,提出得真是長久了,我是沒有研究的,所以一向沒有開過口。但是現在的有些文章覺得不少是“高論”,文章雖好,能說而不能行,一下子就消滅,而問題卻依然如故。
現在寫一點我的簡單的意見在這裏:
一,漢字和大眾,是勢不兩立的。
二,所以,要推行大眾語文,必須用羅馬字拚音(即拉丁化,現在有人分為兩件事,我不懂是怎麼一回事),而且要分為多少區,每區又分為小區(譬如紹興一個地方,至少也得分為四小區),寫作之初,純用其地的方言,但是,人們是要前進的,那時原有方言一定不夠,就隻好采用白話,歐字,甚而至於語法。但,在交通繁盛,言語混雜的地方,又有一種語文,是比較普通的東西,它已經采用著新字彙,我想,這就是“大眾語”的雛形,它的字彙和語法,即可以輸進窮鄉僻壤去。中國人是無論如何,在將來必有非通幾種中國語不可的運命的,這事情,由教育與交通,可以辦得到。
三,普及拉丁化,要在大眾自掌教育的時候。現在我們所辦得到的是:(甲)研究拉丁化法;(乙)試用廣東話之類,讀者較多的言語,做出東西來看;(丙)竭力將白話做得淺豁,使能懂的人增多,但精密的所謂“歐化”語文,仍應支持,因為講話倘要精密,中國原有的語法是不夠的,而中國的大眾語文,也決不會永久含胡下去。譬如罷,反對歐化者所說的歐化,就不是中國固有字,有些新字眼,新語法,是會有非用不可的時候的。
四,在鄉僻處啟蒙的大眾語,固然應該純用方言,但一麵仍然要改進。譬如“媽的”一句話罷,鄉下是有許多意義的,有時罵罵,有時佩服,有時讚歎,因為他說不出別樣的話來。先驅者的任務,是在給他們許多話,可以發表更明確的意思,同時也可以明白更精確的意義。如果也照樣的寫著“這媽的天氣真是媽的,媽的再這樣,什麼都要媽的了”,那麼於大眾有什麼益處呢?
五,至於已有大眾語雛形的地方,我以為大可以依此為根據而加以改進,太僻的土語,是不必用的。例如上海叫“打”為“吃生活”,可以用於上海人的對話,卻不必特用於作者的敘事中,因為說“打”,工人也一樣的能夠懂。有些人以為如“像煞有介事”之類,已經通行,也是不確的話,北方人對於這句話的理解,和江蘇人是不一樣的,那感覺並不比“儼乎其然”切實。
語文和口語不能完全相同;講話的時候,可以夾許多“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之類,其實並無意義,到寫作時,為了時間,紙張的經濟,意思的分明,就要分別刪去的,所以文章一定應該比口語簡潔,然而明了,有些不同,並非文章的壞處。
所以現在能夠實行的,我以為是(一)製定羅馬字拚音(趙元任的太繁,用不來的);(二)做更淺顯的白話文,采用較普通的方言,姑且算是向大眾語去的作品,至於思想,那不消說,該是“進步”的;(三)仍要支持歐化文法,當作一種後備。
還有一層,是文言的保護者,現在也有打了大眾語的旗子的了,他一方麵,是立論極高,使大眾語懸空,做不得;別一方麵,借此攻擊他當麵的大敵——白話。這一點也須注意的。要不然,我們就會自己繳了自己的械。專此布複,即頌時綏。
迅上。八月二日。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上海《社會月報》第一卷第三期。)從孩子的照相說起
因為長久沒有小孩子,曾有人說,這是我做人不好的報應,要絕種的。房東太太討厭我的時候,就不準她的孩子們到我這裏玩,叫作“給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現在卻有了一個孩子,雖然能不能養大也很難說,然而目下總算已經頗能說些話,發表他自己的意見了。不過不會說還好,一會說,就使我覺得他仿佛也是我的敵人。
他有時對於我很不滿,有一回,當麵對我說:“我做起爸爸來,還要好……”甚而至於頗近於“反動”,曾經給我一個嚴厲的批評道:“這種爸爸,什麼爸爸!?”
我不相信他的話。做兒子時,以將來的好父親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兒子的時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幹二淨了。況且我自以為也不算怎麼壞的父親,雖然有時也要罵,甚至於打,其實是愛他的。所以他健康,活潑,頑皮,毫沒有被壓迫得瘟頭瘟腦。如果真的是一個“什麼爸爸”,他還敢當麵發這樣反動的宣言麼?
但那健康和活潑,有時卻也使他吃虧,九一八事件後,就被同胞誤認為日本孩子,罵了好幾回,還挨過一次打——自然是並不重的。這裏還要加一句說的聽的,都不十分舒服的話:近一年多以來,這樣的事情可是一次也沒有了。
中國和日本的小孩子,穿的如果都是洋服,普通實在是很難分辨的。但我們這裏的有些人,卻有一種錯誤的速斷法:溫文爾雅,不大言笑,不大動彈的,是中國孩子;健壯活潑,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本孩子。
然而奇怪,我曾在日本的照相館裏給他照過一張相,滿臉頑皮,也真像日本孩子;後來又在中國的照相館裏照了一張相,相類的衣服,然而麵貌很拘謹,馴良,是一個道地的中國孩子了。
為了這事,我曾經想了一想。
這不同的大原因,是在照相師的。他所指示的站或坐的姿勢,兩國的照相師先就不相同,站定之後,他就瞪了眼睛,夃機攝取他以為最好的一刹那的相貌。孩子被擺在照相機的鏡頭之下,表情是總在變化的,時而活潑,時而頑皮,時而馴良,時而拘謹,時而煩厭,時而疑懼,時而無畏,時而疲勞……。照住了馴良和拘謹的一刹那的,是中國孩子相;照住了活潑或頑皮的一刹那的,就好像日本孩子相。
馴良之類並不是惡德。但發展開去,對一切事無不馴良,卻決不是美德,也許簡直倒是沒出息。“爸爸”和前輩的話,固然也要聽的,但也須說得有道理。假使有一個孩子,自以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滿臉笑容,實際上卻總是陰謀暗箭,我實在寧可聽到當麵罵我“什麼東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個東西。
但中國一般的趨勢,卻隻在向馴良之類——“靜”的一方麵發展,低眉順眼,唯唯諾諾,才算一個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潑,健康,頑強,挺胸仰麵……凡是屬於“動”的,那就未免有人搖頭了,甚至於稱之為“洋氣”。又因為多年受著侵略,就和這“洋氣”為仇;更進一步,則故意和這“洋氣”反一調:他們活動,我偏靜坐;他們講科學,我偏扶乩;他們穿短衣,我偏著長衫;他們重衛生,我偏吃蒼蠅;他們壯健,我偏生病……這才是保存中國固有文化,這才是愛國,這才不是奴隸性。
其實,由我看來,所謂“洋氣”之中,有不少是優點,也是中國人性質中所本有的,但因了曆朝的壓抑,已經萎縮了下去,現在就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統統送給洋人了。這是必須拿它回來——恢複過來的——自然還得加一番慎重的選擇。
即使並非中國所固有的罷,隻要是優點,我們也應該學習。即使那老師是我們的仇敵罷,我們也應該向他學習。我在這裏要提出現在大家所不高興說的日本來,他的會摹仿,少創造,是為中國的許多論者所鄙薄的,但是,隻要看看他們的出版物和工業品,早非中國所及,就知道“會摹仿”決不是劣點,我們正應該學習這“會摹仿”的。“會摹仿”又加以有創造,不是更好麼?否則,隻不過是一個“恨恨而死”而已。
我在這裏還要附加一句像是多餘的聲明:我相信自己的主張,決不是“受了帝國主義者的指使”,要誘中國人做奴才;而滿口愛國,滿身國粹,也於實際上的做奴才並無妨礙。
八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