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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新語林》半月刊第四期,署名孺牛。)門外文談

一開頭

聽說今年上海的熱,是六十年來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飯,晚上低頭回家,屋子裏還是熱,並且加上蚊子。這時候,隻有門外是天堂。因為海邊的緣故罷,總有些風,用不著揮扇。雖然彼此有些認識,卻不常見麵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間或擱樓裏的鄰人也都坐出來了,他們有的是店員,有的是書局裏的校對員,有的是製圖工人的好手。大家都已經做得筋疲力盡,歎著苦,但這時總還算有閑的,所以也談閑天。

閑天的範圍也並不小:談旱災,談求雨,談吊膀子,談三寸怪人幹,談洋米,談裸腿,也談古文,談白話,談大眾語。因為我寫過幾篇白話文,所以關於古文之類他們特別要聽我的話,我也隻好特別說的多。這樣的過了兩三夜,才給別的話岔開,也總算談完了。不料過了幾天之後,有幾個還要我寫出來。

他們裏麵,有的是因為我看過幾本古書,所以相信我的,有的是因為我看過一點洋書,有的又因為我看古書也看洋書;但有幾位卻因此反不相信我,說我是蝙蝠。我說到古文,他就笑道,你不是唐宋八大家,能信麼?我談到大眾語,他又笑道:你又不是勞苦大眾,講什麼海話呢?

這也是真的。我們講旱災的時候,就講到一位老爺下鄉查災,說有些地方是本可以不成災的,現在成災,是因為農民懶,不戽水。但一種報上,卻記著一個六十老翁,因兒子戽水乏力而死,災象如故,無路可走,自殺了。老爺和鄉下人,意見是真有這麼的不同的。那麼,我的夜談,恐怕也終不過是一個門外閑人的空話罷了。

颶風過後,天氣也涼爽了一些,但我終於照著希望我寫的幾個人的希望,寫出來了,比口語簡單得多,大致卻無異,算是抄給我們一流人看的。當時隻憑記憶,亂引古書,說話是耳邊風,錯點不打緊,寫在紙上,卻使我很躊躇,但自己又苦於沒有原書可對,這隻好請讀者隨時指正了。

一九三四年,八月十六夜,寫完並記。

二字是什麼人造的?

字是什麼人造的?

我們聽慣了一件東西,總是古時候一位聖賢所造的故事,對於文字,也當然要有這質問。但立刻就有忘記了來源的答話:字是倉頡造的。

這是一般的學者的主張,他自然有他的出典。我還見過一幅這位倉頡的畫像,是生著四隻眼睛的老頭陀。可見要造文字,相貌先得出奇,我們這種隻有兩隻眼睛的人,是不但本領不夠,連相貌也不配的。

然而做《易經》的人(我不知道是誰),卻比較的聰明,他說:“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他不說倉頡,隻說“後世聖人”,不說創造,隻說掉換,真是謹慎得很;也許他無意中就不相信古代會有一個獨自造出許多文字來的人的了,所以就隻是這麼含含胡胡的來一句。

但是,用書契來代結繩的人,又是什麼腳色呢?文學家?不錯,從現在的所謂文學家的最要賣弄文字,奪掉筆杆便一無所能的事實看起來,的確首先就要想到他;他也的確應該給自己的吃飯家夥出點力。然而並不是的。有史以前的人們,雖然勞動也唱歌,求愛也唱歌,他卻並不起草,或者留稿子,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賣詩稿,編全集,而且那時的社會裏,也沒有報館和書鋪子,文字毫無用處。據有些學者告訴我們的話來看,這在文字上用了一番工夫的,想來該是史官了。

原始社會裏,大約先前隻有巫,待到漸次進化,事情繁複了,有些事情,如祭祀,狩獵,戰爭……之類,漸有記住的必要,巫就隻好在他那本職的“降神”之外,一麵也想法子來記事,這就是“史”的開頭。況且“升中於天”,他在本職上,也得將記載酋長和他的治下的大事的冊子,燒給上帝看,因此一樣的要做文章——雖然這大約是後起的事。再後來,職掌分得更清楚了,於是就有專門記事的史官。文字就是史官必要的工具,古人說:“倉頡,黃帝史。”第一句未可信,但指出了史和文字的關係,卻是很有意思的。至於後來的“文學家”用它來寫“阿呀呀,我的愛喲,我要死了!”那些佳句,那不過是享享現成的罷了,“何足道哉”!

三字是怎麼來的?

照《易經》說,書契之前明明是結繩;我們那裏的鄉下人,碰到明天要做一件緊要事,怕得忘記時,也常常說:“褲帶上打一個結!”那麼,我們的古聖人,是否也用一條長繩,有一件事就打一個結呢?恐怕是不行的。隻有幾個結還記得,一多可就糟了。或者那正是伏羲皇上的“八封”之流,三條繩一組,都不打結是“乾”,中間各打一結是“坤”罷?恐怕也不對。八組尚可,六十四組就難記,何況還會有五百十二組呢。隻有在秘魯還有存留的“打結字”(Quippus),用一條橫繩,掛上許多直繩,拉來拉去的結起來,網不像網,倒似乎還可以表現較多的意思。我們上古的結繩,恐怕也是如此的罷。但它既然被書契掉換,又不是書契的祖宗,我們也不妨暫且不去管它了。

夏禹的“岣嶁碑”是道士們假造的;現在我們能在實物上看見的最古的文字,隻有商朝的甲骨和鍾鼎文。但這些,都已經很進步了,幾乎找不出一個原始形態。隻在銅器上,有時還可以看見一點寫實的圖形,如鹿,如象,而從這圖形上,又能發見和文字相關的線索:中國文字的基礎是“象形”。

畫在西班牙的亞勒泰米拉(Altamira)洞裏的野牛,是有名的原始人的遺跡,許多藝術史家說,這正是“為藝術的藝術”,原始人畫著玩玩的。但這解釋未免過於“摩登”,因為原始人沒有十九世紀的文藝家那麼有閑,他的畫一隻牛,是有緣故的,為的是關於野牛,或者是獵取野牛,禁咒野牛的事。現在上海牆壁上的香煙和電影的廣告畫,尚且常有人張著嘴巴看,在少見多怪的原始社會裏,有了這麼一個奇跡,那轟動一時,就可想而知了。他們一麵看,知道了野牛這東西,原來可以用線條移在別的平麵上,同時仿佛也認識了一個“牛”字,一麵也佩服這作者的才能,但沒有人請他作自傳賺錢,所以姓氏也就湮沒了。但在社會裏,倉頡也不止一個,有的在刀柄上刻一點圖,有的在門戶上畫一些畫,心心相印,口口相傳,文字就多起來,史官一采集,便可以敷衍記事了。中國文字的由來,恐怕也逃不出這例子的。

自然,後來還該有不斷的增補,這是史官自己可以辦到的,新字夾在熟字中,又是象形,別人也容易推測到那字的意義。直到現在,中國還在生出新字來。但是,硬做新倉頡,卻要失敗的,吳的朱育,唐的武則天,都曾經造過古怪字,也都白費力。現在最會造字的是中國化學家,許多原質和化合物的名目,很不容易認得,連音也難以讀出來了。老實說,我是一看見就頭痛的,覺得遠不如就用萬國通用的拉丁名來得爽快,如果二十來個字母都認不得,請恕我直說:那麼,化學也大抵學不好的。

四寫字就是畫畫

《周禮》和《說文解字》上都講文字的構成法有六種,這裏且不談罷,隻說些和“象形”有關的東西。

象形,“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就是畫一隻眼睛是“目”,畫一個圓圈,放幾條毫光是“日”,那自然很明白,便當的。但有時要碰壁,譬如要畫刀口,怎麼辦呢?不畫刀背,也顯不出刀口來,這時就隻好別出心裁,在刀口上加一條短棍,算是指明“這個地方”的意思,造了“刃”。這已經頗有些辦事棘手的模樣了,何況還有無形可象的事件,於是隻得來“象意”,也叫作“會意”。一隻手放在樹上是“采”,一顆心放在屋子和飯碗之間是“寧”,有吃有住,安寧了。但要寫“寧可”的寧,卻又得在碗下麵放一條線,表明這不過是用了“寧”的聲音的意思。“會意”比“象形”更麻煩,它至少要畫兩樣。如“寶”字,則要畫一個屋頂,一串玉,一個缶,一個貝,計四樣;我看“缶”字還是杵臼兩形合成的,那麼一共有五樣。單單為了畫這一個字,就很要破費些工夫。

不過還是走不通,因為有些事物是畫不出,有些事物是畫不來,譬如鬆柏,葉樣不同,原是可以分出來的,但寫字究竟是寫字,不能像繪畫那樣精工,到底還是硬挺不下去。來打開這僵局的是“諧聲”,意義和形象離開了關係。這已經是“記音”了,所以有人說,這是中國文字的進步。不錯,也可以說是進步,然而那基礎也還是畫畫兒。例如“菜,從草,采聲”,畫一窠草,一個爪,一株樹:三樣;“海,從水,每聲”,畫一條河,一位戴帽(?)的太太,也三樣。總之:如果要寫字,就非永遠畫畫不成。

但古人是並不愚蠢的,他們早就將形象改得簡單,遠離了寫實。篆字圓折,還有圖畫的餘痕,從隸書到現在的楷書,和形象就天差地遠。不過那基礎並未改變,天差地遠之後,就成為不象形的象形字,寫起來雖然比較的簡單,認起來卻非常困難了,要憑空一個一個的記住。而且有些字,也至今並不簡單,例如“鸞”或“鑿”,去叫孩子寫,非練習半年六月,是很難寫在半寸見方的格子裏麵的。

還有一層,是“諧聲”字也因為古今字音的變遷,很有些和“聲”不大“諧”的了。現在還有誰讀“滑”為“骨”,讀“海”為“每”呢?

古人傳文字給我們,原是一份重大的遺產,應該感謝的。但在成了不象形的象形字,不十分諧聲的諧聲字的現在,這感謝卻隻好躊躕一下了。

五古時候言文一致麼?

到這裏,我想來猜一下古時候言文是否一致的問題。

對於這問題,現在的學者們雖然並沒有分明的結論,但聽他口氣,好像大概是以為一致的;越古,就越一致。不過我卻很有些懷疑,因為文字愈容易寫,就愈容易寫得和口語一致,但中國卻是那麼難畫的象形字,也許我們的古人,向來就將不關重要的詞摘去了的。

《書經》有那麼難讀,似乎正可作照寫口語的證據,但商周人的的確的口語,現在還沒有研究出,還要繁也說不定的。至於周秦古書,雖然作者也用一點他本地的方言,而文字大致相類,即使和口語還相近罷,用的也是周秦白話,並非周秦大眾語。漢朝更不必說了,雖是肯將《書經》裏難懂的字眼,翻成今字的司馬遷,也不過在特別情況之下,采用一點俗語,例如陳涉的老朋友看見他為王,驚異道:“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而其中的“涉之為王”四個字,我還疑心太史公加過修剪的。

那麼,古書裏采錄的童謠,諺語,民歌,該是那時的老牌俗語罷。我看也很難說。中國的文學家,是頗有愛改別人文章的脾氣的。最明顯的例子是漢民間的《淮南王歌》,同一地方的同一首歌,《漢書》和《前漢紀》記的就兩樣。

一麵是——

一尺布,尚可縫;

一鬥粟,尚可舂。

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一麵卻是——

一尺布,暖童童;

一鬥粟,飽蓬蓬。

兄弟二人不相容。

比較起來,好像後者是本來麵目,但已經刪掉了一些也說不定的:隻是一個提要。後來宋人的語錄,話本,元人的雜劇和傳奇裏的科白,也都是提要,隻是它用字較為平常,刪去的文字較少,就令人覺得“明白如話”了。

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言文,一向就並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難寫,隻好節省些。當時的口語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語的摘要,是後人的古文。所以我們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經並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諧聲的諧聲字,在紙上描出今人誰也不說,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語的摘要來。你想,這難不難呢?

六於是文章成為奇貨了

文字在人民間萌芽,後來卻一定為特權者所收攬。據《易經》的作者所推測,“上古結繩而治”,則連結繩就已是治人者的東西。待到落在巫史的手裏的時候,更不必說了,他們都是酋長之下,萬民之上的人。社會改變下去,學習文字的人們的範圍也擴大起來,但大抵限於特權者。至於平民,那是不識字的,並非缺少學費,隻因為限於資格,他不配。而且連書籍也看不見。中國在刻版還未發達的時候,有一部好書,往往是“藏之秘閣,副在三館”,連做了士子,也還是不知道寫著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