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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清朝不惟自掩其凶殘,還要替金人來掩飾他們的凶殘。據此一條,可見俞正燮入金朝於仁君之列,是不確的了,他們不過是一掃宋朝的主奴之分,一律都作為奴隸,而自己則是主子。但是,這校勘,是用清朝的書坊刻本的,不知道四庫本是否也如此。要更確鑿,還有一部也是《四部叢刊續編》裏的影舊抄本宋晁說之《嵩山文集》在這裏,卷末就有單將《負薪對》一篇和四庫本相對比,以見一斑的實證,現在摘錄幾條在下麵,大抵非刪則改,語意全非,仿佛宋臣晁說之,已在對金人戰栗,囁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

舊抄本

金賊以我疆埸之臣無狀,

斥堠不明,遂豕突河北,

蛇結河東。

犯孔子春秋之大禁,

以百騎卻虜梟將,

彼金賊雖非人類,而犬豕

亦有掉瓦怖恐之號,顧

弗之懼哉!

我取而殲焉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

三柵,控告乞援,亦卑

恭甚矣。不謂敢眥睨中

國之地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胡虜乎?

何則:夷狄喜相吞並鬥爭,

是其犬羊狺吠咋齧之性

也。唯其富者最先亡。

古今夷狄族帳,大小見

於史冊者百十,今其存

者一二,皆以其財富而

自底滅亡者也。今此小

醜不指日而滅亡,是無

天道也。

褫中國之衣冠,複夷狄之

四庫本

金人擾我疆埸之地,邊城

斥堠不明,遂長驅河北,

盤結河東。

為上下臣民之大恥,

以百騎卻遼梟將,

彼金人雖甚強盛,而赫然

示之以威令之森嚴,顧

弗之懼哉!

我因而取之可也。

太宗時,女真困於契丹之

三柵,控告乞援,亦和

好甚矣。不謂竟釀患滋

禍一至於今日也。

忍棄上皇之子於異地乎?

(無)

遂其報複之心,肆其淩侮

態度。

取故相家孫女姊妹,縛馬

上而去,執侍帳中,遠近

膽落,不暇寒心。

之意。

故相家皆攜老繈幼,棄其

籍而去,焚掠之餘,遠近

膽落,不暇寒心。

即此數條,已可見“賊”“虜”“犬羊”是諱的;說金人的淫掠是諱的;“夷狄”當然要諱,但也不許看見“中國”兩個字,因為這是和“夷狄”對立的字眼,很容易引起種族思想來的。但是,這《嵩山文集》的抄者不自改,讀者不自改,尚存舊文,使我們至今能夠看見晁氏的真麵目,在現在說起來,也可以算是令人大“舒憤懣”的了。

清朝的考據家有人說過,“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妄行校改。我以為這之後,則清人纂修《四庫全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變亂舊式,刪改原文;今人標點古書而古書亡,因為他們亂點一通,佛頭著糞:這是古書的水火兵蟲以外的三大厄。

對於清朝的憤懣的從新發作,大約始於光緒中,但在文學界上,我沒有查過以誰為“禍首”。太炎先生是以文章排滿的驍將著名的,然而在他那《訄書》的未改訂本中,還承認滿人可以主中國,稱為“客帝”,比於嬴秦的“客卿”。但是,總之,到光緒末年,翻印的不利於清朝的古書,可是陸續出現了;太炎先生也自己改正了“客帝”說,在再版的《訄書》裏,“刪而存此篇”;後來這書又改名為《檢論》,我卻不知道是否還是這辦法。留學日本的學生們中的有些人,也在圖書館裏搜尋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獻。那時印成一大本的有《漢聲》,是《湖北學生界》的增刊,麵子上題著四句集《文選》句:“抒懷舊之積念,發思古之幽情”,第三句想不起來了,第四句是“振大漢之天聲”。無古無今,這種文獻,倒是總要在外國的圖書館裏抄得的。

我生長在偏僻之區,毫不知道什麼是滿漢,隻在飯店的招牌上看見過“滿漢酒席”字樣,也從不引起什麼疑問來。聽人講“本朝”的故事是常有的,文字獄的事情卻一向沒有聽到過,乾隆皇帝南巡的盛事也很少有人講述了,最多的是“打長毛”。我家裏有一個年老的女工,她說長毛時候,她已經十多歲,長毛故事要算她對我講得最多,但她並無邪正之分,隻說最可怕的東西有三種,一種自然是“長毛”,一種是“短毛”,還有一種是“花綠頭”。到得後來,我才明白後兩種其實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經驗上,是和長毛並無區別的。給我指明長毛之可惡的倒是幾位讀書人;我家裏有幾部縣誌,偶然翻開來看,那時殉難的烈士烈女的名冊就有一兩卷,同族裏的人也有幾個被殺掉的,後來封了“世襲雲騎尉”,我於是確切的認定了長毛之可惡。然而,真所謂“心事如波濤”罷,久而久之,由於自己的閱曆,證以女工的講述,我竟決不定那些烈士烈女的凶手,究竟是長毛呢,還是“短毛”和“花綠頭”了。我真很羨慕“四十而不惑”的聖人的幸福。

對我最初提醒了滿漢的界限的不是書,是辮子。這辮子,是砍了我們古人的許多頭,這才種定了的,到得我有知識的時候,大家早忘卻了血史,反以為全留乃是長毛,全剃好像和尚,必須剃一點,留一點,才可以算是一個正經人了。而且還要從辮子上玩出花樣來:小醜挽一個結,插上一朵紙花打諢;開口跳將小辮子掛在鐵杆上,慢慢的吸煙獻本領;變把戲的不必動手,隻消將頭一搖,劈拍一聲,辮子便自會跳起來盤在頭頂上,他於是要起關王刀來了。而且還切於實用:打架的時候可以拔住,掙脫極難;捉人的時候可以拉著,省得繩索,要是被捉的人多呢,隻要捏住辮梢頭,一個人就可以牽一大串。吳友如畫的《申江勝景圖》裏,有一幅會審公堂,就有一個巡捕拉著犯人的辮子的形象,但是,這是已經算作“勝景”了。

住在偏僻之區還好,一到上海,可就不免有時會聽到一句洋話:Pig-tail——豬尾巴。這一句話,現在是早不聽見了,那意思,似乎也不過說人頭上生著豬尾巴,和今日之上海,中國人自己一鬥嘴,便彼此互罵為“豬玀”的,還要客氣得遠。不過那時的青年,好像涵養工夫沒有現在的深,也還未懂得“幽默”,所以聽起來實在覺得刺耳。而且對於擁有二百餘年曆史的辮子的模樣,也漸漸的覺得並不雅觀,既不全留,又不全剃,剃去一圈,留下一撮,又打起來拖在背後,真好像做著好給別人來拔著牽著的柄子。對於它終於懷了惡感,我看也正是人情之常,不必指為拿了什麼地方的東西,迷了什麼斯基的理論的。(這兩句,奉官諭改為“不足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