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第十一章

接著,趁他們的眼光所不及,箭一般地將他自身射出去了。勇氣如鷹鷙的翼一般擁著他前去。

他隻一心想到天地銜接的那邊去,但他沒有辨別清楚目的。他雖走的很快,但一時又很慢的走,五分鍾也還沒有走上三步,看去和站著一樣。而且他隨路轉彎,並沒有一定的方向。他口子呢喃私語,但說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確切。他仰頭看看雲,又低頭看看草,這樣又走了許多路。

天氣很蒸熱,黑雲是四麵密布攏來。雲好像海上的浪濤,有時帶來一二陣的冷風的卷閃。他覺著這風似能夠一直吹進到他的坎心,他心坎上的黃葉,似紛紛地飄落起來。這樣,他似更要狂舞。

他走上了寺北的山嶺,嶺邊有成行的老鬆,枝葉蒼老,受著風,呼呼的響。他一直向山巔望,似乎鬆一直長上天,和天相接,嶺是一條通到天的路似的。這時林中很陰森,空氣也緊張,潮濕。他不畏懼,大聲叫起來,

“我要踏上青天去!”

一邊,他想要在路邊樹下坐一息。接著,頭上就落下很大的雨點來。他不覺仰頭一看,粗暴的雨,已箭一般地射下。雖則這時已經來不及躲避,他也一點不著急,坦然,自得地。雨是倒珠一般地滾下來,他的兩手向空中亂舞,似歡迎這大雨的落到他的身上!他也高聲對這暴雨喊唱: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給我洗去了身上的塵埃!

你給我洗去了胸中的苦悶!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給我洗去了人間的汙垢!

你給我洗去了世界的惡濁!

大地久不見清新的麵目,

山河長流它嗚咽的酸淚,

雨呀,你給他洗淨了罷!

一切都用人工塗上了黑色,

美麗也竟化作蝴蝶的毒粉,

雨呀,你給他洗淨了罷!

從此空氣會得到了清涼,

自然也還了他錦繡的大氅。

雨呀,你下的大罷!

我心也會有一片的溫良,

身明媚如山高而水長。

雨呀,你下的大罷!

雨勢來的更洶湧,一種暴猛的聲音,竟似要吞蝕了這時的山,森林。四際已披上了一層茫茫的雨色,什麼也在這雨聲中號叫著,顫聲著。鬆也沒有美籟,隻作一種可怕的搖動,悲嘯。雨很猛烈的向他身上攻打,要將他全身打個稀爛似的。他喘不出氣,全身淋的好似一隻沒有羽毛的老鷂,衣服已沒有一寸半寸的幹燥。水在他的頭上成了河流,從他的頭發,流到他的眼,耳,兩肩,一直流向他的背,腿,兩腳。他的身子也變作一條河,一條溪,水在他的身上作波浪。但他還從緊迫的呼吸中發出歌聲,他還是兩手在空中亂舞,一邊高唱。雖則這時他的歌聲是很快地被雨吸收去,放在雨聲中變作雨聲,可是他還是用力地唱著: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嚴厲的怒號的聲音,

可以喚醒人們的午夢。

雨呀,你下的大罷!

你淨潔的清明的美質,

可以給人類做洗禮。

願你淨化了我的體!

雨呀,你下的大罷。

願你滋生了我的心!

雨呀,你下的大罷。

這樣,等到他外表的周身的熱,被雨淋的消退完盡,而且遍體幾乎有一種雨的冷。內心也感到寒肅的刺激,心又如浸在冰裏,心也凍了,他這才垂下他的兩手,低他歌聲,他才向一株鬆樹下坐了下去,好像神擠下他坐下,昏昏地。雨仍很大的打著山,仍很大的打著他的身體。雨的光芒刺激他眼,山更反映出灰色的光芒。四際是灰色,他似無路可走。以後,他竟看眼前是一片汪洋的大海,他是坐在這無邊的洋海的岸上。一時,他又似乘著一隻將破的小船,在這汪洋的海浪裏掀翻著。這時,他昏沉的無力的低念:

雨,你勇敢的化身者,

神龍正駕著在空中翱翔嗬;

從地球之最高處下落,

將作地麵一個泛濫的痛快呀!

我而今苦楚了,

我隻是一個尋常的緩步!

凡人嗬!凡人嗬—

新生回到了舊死矣,

我當清楚地懸著自己的心,

向另一個國土的彼岸求渡。

這時有許多人走上嶺來的聲音;這使他驚駭,——一種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響,和許多走路的腳步,夾著他聽熟悉了的語言,很快的接近到他的耳朵裏。他窘急地站起來,他的心清楚了,他想,

莫非媽媽來了麼?

莫非弟弟來了麼?

莫非人們都來了麼?

該死!唉,該死!

我的頭上在哪裏?

我的腳下在哪裏?

叫我躲避到何處去?

聲音來的更接近了,

我不久就要被捉捕,

叫我躲避到何處去?

雨呀,你應趕快為我想出方法來!

可是雨的方法還沒有想出,他們已經趕到了。他們擁上來將他圍住。他還是立在鬆下,動他帶雨的眸子向他們看看。他們三人,清,王舜,和伯,一時說不出話,心被這雨的粗大的繩索纏縛的緊緊,他們用悲傷的強度的眼光,注視他全身的濕。這樣一分鍾,和伯上前將他拉著,他還嚷道,

“你們跑開罷,跑開罷!天呀!不要近到我的身邊來!”

於是這忠憨的和伯說,

“蠫,你來淋這樣大的雨,你昏了,你身上有病,你不知道你自己麼?”

蠫又立刻說,

“救救我,你們跑開罷!讓我獨自在這裏。這裏是我自己願意來的,我衝進大雨中來,還想衝出大雨中去,到那我所要追尋的地方。”

蠫在旁流淚叫,

“哥哥,回去罷!快回去罷!媽媽已經哭了一點鍾了!”

蠫長歎一聲說,

“弟弟,你算我死在這裏,也葬在這裏了罷!”

清沒有話,就將他帶來的衣服遞給他,向他說,

“快將你的衣服脫下,換上這個。”

蠫似被圍困一樣,叫道,

“天呀,為什麼我一分自由也沒有!”

什麼都是苦味,雨稍小了。第十四無常穿好芒鞋了

他們扶著他回家,蹌蹌踉踉地在濘泥的田塍上走。他到此已無力反抗。他們沒有話,隻是各人係著嵌緊的愁苦的心。稀疏而幽晦的空氣送著他,慘淡的光領著他,各種老弱的存在物冷眼看他。這時,他慨歎地想,

“唉,他們挾我回去,事情正不可知!夢一般地飄渺,太古一般的神秘嗬!”

他母親立在樟樹下,——這時天下落著細很疏的小雨。她未見兒子時,老淚已不住地流;現在一見她兒子,淚真是和前一陣的暴雨差不多!她不覺對她兒子仰天高呼起來,

“兒呀!你要到哪裏去呀?你在我死過以後跑罷!你在我死過以後跑罷!你瘋了麼?”

他們一齊紅起眼圈來。蠫到此,更不能不酸軟他的心腸。他隻覺得他的自身正在溶解。

他母親似乎還要說,她心裏的悲哀,也似和雨未下透的天氣一樣。但清接著就說道,

“媽媽,快給蠫哥燒點收濕的藥罷。”

於是老人就轉了語氣,

“燒什麼呢?兒呀,你真生事!你何苦,要跑出去淋雨,方才的雨是怎樣的大,你也知道你自己麼?”

這時蠫說,態度溫和起來,聲音低沉的,

“媽媽,我心很清楚,我是喜歡跑出去就跑出去的。我也愛這陣大雨,現在大雨已給我淨化了,滋生了。媽媽,你以後可以安心,我再不像從前一樣了!你可以快樂。”

老母又說,

“兒呀,你身上有病呢!你曉得你自己身上有病麼?你為什麼病了?你方才全身發燒很厲害,你滿口講亂話。你為什麼一忽又跑出去,我們簡直沒處找你!你此刻身子是涼了,被這陣大雨淋的涼了,但你知道你的病,又要悶到心裏去麼?”

“沒有,媽媽,我沒有病了!這陣大雨對我是好的,我什麼病都被這陣大雨衝去了!這陣大雨痛快啊,從明天起,我就完全平安了。媽媽,你聽我的話,便可以知道我是沒有病了。”

和伯插進說,

“淋雨有這樣好?我在田裏做工,像這樣的雨,每年至少要淋五六回哩!”

清說,

“我們進去罷,雨又淋到身上了。”

他們就好似悲劇閉幕了一般的走進了家。

蠫睡上他的床不到一刻鍾,就大聲咳嗽起來。他的母親急忙說,

“你聽,又咳嗽了!”

咳嗽以後還有血。蠫看見這第二次的血,已經滿不在意,他向人們苦苦的做笑。他的母親,簡直說不出話。就說一二句,也和詛咒差不多。老人的心已經一半碎了。弟弟是呆呆地立在床邊看著,清坐在窗邊,他想,——死神的請帖,已經遞到門口了!

血陸續不斷地來,他母親是無洞可鑽地急。這時蠫的全身早已揩燥,又換上衣服,且喝了一盞收濕的土藥,睡在被裏。清和他的母親商量要請醫生,但醫生要到哪裏去請呢?最少要走十五裏路去請。於是他母親吩咐和伯去庵裏挑鋪蓋,同時想另雇一人去請醫生,蠫睡在床上和平的說,

“媽媽,不要去請醫生。假如你一定要請,那末明天去請罷。今天已將晚,多不便呀?”

“那末你的血怎麼止呢?”

他母親悲苦地問,他說,

“先給我漱一漱鹽湯,我的喉內稍不舒服的。再去給我買半兩鴉片來,鴉片!吃了鴉片,血就會止了。清呀,你趕快為我設法罷,這是救我目前的唯一的法子。”

和伯在旁說,“鴉片確是醫病最好的,比什麼醫生都靈驗。”清問,

“誰會做槍呢?”

“我會,”和伯又說,“蠫的爹臨死前吃了一個月,都是我做的。”

老農的直率的心,就這樣說了出來。清向他看了一眼,接著說,

“那末我去設法來。”

一邊就走了。他母親叫,

“帶錢去罷!”

他答不要。而蠫這時心想,

“好友呀!你隻知道救我,卻不知道正將從你手裏送來使我死去的寶物!”

清跑出門外,老母親也跟至門外,流著淚輕叫,

“清呀!”

“什麼?媽媽!”

清回過頭來,止了腳步。

“你看蠫怎樣?恐怕沒有希望了,他要死……了……!”

“媽媽,你為什麼說這話呢?你放心!你放心!蠫哥的病根雖然深,但看他此刻的樣子,他很要身體好。隻要他自己有心醫,有心養,不再任自己的性做,病是很快會好去的。”

清也知道他自己是在幾分說謊。

“要好總為難!”老人失望地說,“他這樣的性子,變化也就莫測呢!他一息像明白,一息又糊塗,到家僅三天,事情是怎樣的多呀!”

“你也不要憂心,你老人家的身體也要緊。蠫哥,總有他自己的運命!”

“我也這樣想,急也沒法。不過我家是沒有風水的,王舜有些呆態,單想玩;他從小就聰明,又肯用心讀書。可是一變這樣,恐怕活不長久了!”一邊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這是貧弱的國的現象!好人總該短——”可是清沒有將“命”字說出,急改變了語氣說,“媽媽,你進去罷!蠫哥又要叫了,你進去罷,你也勿用擔心,我們等他血止了,再為他根本想方法。”

“你們朋友真好!可惜……”

她說不清楚地揩著淚,回進屋子裏去。

清回到了家裏,就叫人去買一元錢的鴉片,並借燈,煙筒等送到蠫的家裏。他自己卻寫了一封長信,寄給在滬上的葉偉。信的上段是述蠫的妻的自殺,中段是述蠫的瘋態,大雨下淋了發熱的身,並告訴目前的病狀。末尾說,

“偉哥!你若要和他作最後的一別,請於三日內來我家走一趟!鴉片已買好送去,他的血或者今夜會一時止了。可是他這樣的思想與行動,人間斷不容許他久留!而且我們也想不出更好一步的對他這病的補救方法!偉哥,你有方法,請帶點來!假如能救他的生命,還該用飛的速度!”

黃昏又來,天霽。

蠫吸了三盅鴉片,果然血和咳嗽都暫時相安。不過這時,他感得全身酸痛,似被重刑拷打以後一樣。一時,他似忍止不住,閉著眼輕輕地叫一聲,

“媽!”

他母親坐在床邊,問,

“兒呀,什麼?”

他又睜開眼看了一看說,

“沒有什麼。”

他見他的母親,弟弟,清,——這時清又坐在窗邊。——他們都同一的低著頭,打著眉結,沒有說話。一邊就轉了一身,心裏想,

“無論我的壽命還有多少時候可以延長,無論我的疾病是在幾天以內斷送我,我總應敏捷地施行我自己的策略了!我的生命之處決已經沒有問題,現在,我非特可以解脫了我自己,我簡直可以解脫了我親愛的人們!他們都為我憂,他們都為我愁,他們為了我不吃飯,他們為了我個個憔悴。我還能希望輾轉幾十天的病,以待自然之神來執行我,使家裏多破了幾畝田的產,使他們多嚐幾十天的苦味麼?我不行了!我還是嚴厲地采用我自己的非常手段!”

想到這裏,他腦裏狠狠地一痛。停一息又想,

“我這次的應自殺,正不知有多少條的理由,我簡直數都數不清楚。我的病症報告我死的警鍾已經敲的很響,我應當有免除我自己和人們的病的苦痛的方法。妻的突然的死,更反證我不能再有三天的太無意義的拖長的活了!我應當立即死去,我應當就在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