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1 / 1)

你在花園街上,絕找不到五號門牌。正如在電話簿上,找不到市委書記韓潮家的電話號碼一樣。五號院的大門,是在晨光公園裏麵開著的。當然,安全是有了,但離群索居的味道,也是相當濃的。現在,那扇總是緊閉著的大門居然敞開,而且還停放著一輛陌生的轎車。

市委書記家裏的客人是有限的,一般的平頭百姓,或是普通幹部,通常都被警衛在一百米外擋了駕;而有資格進五號院的,自然是臨江市的一些頭麵人物了。

韓潮正納悶著,轎車在飛蹦的鴿群簇擁下,開進院裏。他即使展開最豐富的想象力,也萬萬想不到這位不速之客,竟是一個黃頭發、藍灰色眼珠、高鼻梁的外國人。他走下車時,又仔細地看了一眼,差點沒脫口叫出聲來:“天!這不是那個被活活掐死的康德拉季耶夫又回到人間來了麼?”

曆史當然不會倒轉,死去近半個世紀的那個白俄僑民協會主席,一個據說有伯爵頭銜的富翁,自然是不會複活的。那麼,這位不速之客是誰?和韓潮記憶裏的伯爵惟妙惟肖,不但外貌酷似,神態相仿,甚至那種沒落衰微的貴族氣質,也一模一樣。要不是存在著漫長的時間差距,和活生生的現實感,我們的市委書記肯定認為自己背晦倒黴,大白天碰見鬼了。

韓潮馬上想起,這人大概就是劉釗在一次會議上提到過的,來臨江旅遊的奧立維·康德拉季耶夫了。

他應該是伯爵的孫子。

可外國人的年齡不太好估,究竟是四十幾,還是五十幾?韓潮拿不準。他發現,洋人在壯年到暮年這個階段上的差別,不像中國人明顯。在咱們這塊寶地上,隻要年歲一過半百,很像秋後的莊稼,一天一個成色,老起來可快了。

可不麼,連當年那個國高生、警察局長的少爺、當過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在勞改農場戴過腳鐐的劉釗,浪費了大好青春以後,也都五十出頭了。

“是他。是這個該死的不管部長引鬼上門,把洋人領到院子裏來的。怪不得他不早不晚,偏偏今天要我去視察沿江新村……”

人到了怕老的年紀,往往最忌諱別人把他當做老糊塗,明裏暗裏地作弄。隻是到了老得不行的時候,才會甘心受人糊弄,或者竟不覺得糊弄為糊弄,甚至於已經口歪眼斜、言辭不利了,馬屁精恭維幾句“老驥伏櫪”、“洞察秋毫”之類的話,居然還認為自己精神矍鑠、頭腦清醒哩。這樣的人韓潮見識得多了去了,但怎麼也沒想到,居然自己一下子也成了別人擺脫不掉、可又不能不敬重的負擔。該死的劉釗竟會用這種糊弄的辦法來對付自己。他惱火,他煩躁,他甚至有點恨劉釗這混賬……想到這裏,韓潮真想在門口台階上回過頭來,對草坪上站著的老外和陪同者大喝一聲:“給我滾出去!”

倘若眼前的事情是發生在十年浩劫前,當他還擔當公安局長的時候,這位火暴神,這位雷公菩薩,肯定會像非洲叢林裏的雄獅那樣怒吼起來的。然而現在,不知怎麼搞的,連發脾氣的勁頭都不如早先了。雖然肝火旺,動不動生氣光火,並不是什麼值得讚美的品德,但是一個漢子,能夠爆發出雷霆萬鈞的怒火,也是一種力量的表現啊!

老了,力不從心了。省委的話說得既客氣,又婉轉,完全考慮到老同誌的感情和心理。但是,新陳代謝是宇宙間的自然法則,總不能把接力棒老是捏在自己手裏,不往下傳遞呀!那豈不是要惹得看台上的觀眾起哄麼?

可是,讓我們市委書記躊躇的是地平線上突然出現了劉釗。這個毫不買賬的家夥,像阿拉伯神話裏從瓶子中釋放出來的妖魔,變得愈來愈不可忽視。大夥兒的意見,社會上的輿論,家庭裏的讚成票,好像應該挑選劉釗才是。然而,老市長許傑——哦,讓我們祝福他早日恢複健康,他從五十年代由臨江市調省工作以後,始終關懷著臨江市的五十萬人民啊!——在病榻上給韓潮打來電話,再明確不過地舉薦了市委常委、第一副市長丁曉。

“你看,是否以姓氏筆劃為序?如何?”

你可以想象,韓潮該多麼為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