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江新村的施工質量,嚴格地講,算不得全優。二建公司是個後娘孩,好的施工機械,技術強的工人,都被丁曉抽調到省樣板企業、一麵永遠不倒的紅旗單位——第一建築公司去了。剩下些殘兵敗將,領著一幫還帶有奶腥氣的娃娃,能橫平豎直把房子蓋起來,應該說是不錯了。但是,韓潮今天偏以一副老工長的挑剔眼睛,存心找茬地尋不是。劉釗的長篇發言一結束,他就說:“如果你指望今天我來致賀詞的話,那你該掃興了。”
劉釗笑笑,他了解這位老上級的脾氣——喜歡不同一般。也許大家都拍手鼓掌的時候,他要潑點冷水;如果人人都指摘的話,沒準他倒會叫起好來。其實,這種做法,未必每次都對。但他是領導人,對了,大家說他有膽識,有真知灼見。錯了,隻要和自己無太大關聯,一是能夠原諒,二是善於忘卻。也許正因為這樣,韓潮逐漸形成了一種喜歡與人相悖的性格。“當然囉,請你市委書記來,就是請你挑毛病的嘛!”劉釗偏要將軍。
“不怕多麼?”韓潮當然也了解這個充滿自信的家夥。他像是存心要挫一挫劉釗的銳氣似的,不慌不忙地拿他當年修花園街五號那慢工出細活的標準,就樓頂防水層這一項,就足足提了一籮筐的意見。蓋板,牆圍,油氈,瀝青,碎砂,下水道,排氣管……他掰著指頭,一一數著。按他的要求,這房子簡直一無是處。
要不是一陣摩托車的響聲,從下麵尚未竣工的馬路傳到六層樓頂上來,韓潮說不定還要講上幾條意見。但是這會兒,他停下來了,站在那裏,好像是在繼續尋找什麼不順眼的地方。其實是摩托車的響聲分了他的心。他知道,這是他兒媳呂莎來了。雖說臨江市騎摩托車的人越來越多,但在市區裏,有交通警的路上,速度開得比她快的人卻很少。倒不是別人的駕駛技術稍遜一籌,而是由於她是市委書記的兒媳,所以交通大隊也就特別寬容了她的超速行駛。“今天不是該去精神病院看望大寶的日子麼?”韓潮心裏琢磨,“前些天說好了的,要是真像醫院黨支部書記來彙報的那樣,大寶病情有明顯好轉,那麼就該把他接回家來。換個環境,說不定對病人倒有好處。”
盡管大寶改了個革命的名字——學青,造家庭的反,同父母決裂,但現在是個瘋子,成了狂人,也就無法跟他理論了,怎麼說也是自己親生的兒子哪。為了把大寶接回來,他和老伴吳緯不得不聽聽兒媳的意見。
“好像有這麼一派觀點,精神病患者也好,麻風病人也好,都應該讓他們和正常人生活在一起;隔離,或者變相監禁,都對治療不利。”
“莎莎,有這種說法嗎?”吳緯驚訝地說,好像她首次聽到這派見解似的。其實,為了兒子,從他小時候得癲癇病開始,一直到“文化大革命”後期送進瘋人院,她研讀了許多醫書,有關這方麵的專業知識,幾乎不亞於一個醫生。所以,有什麼新的治療方法,有什麼新的特效藥,總是很快就能知道,並且給市郊的精神病院打電話。
呂莎自然明白這是吳緯故意做出的姿態。說實在的,這種人道主義的醫療觀點,是她從吳緯訂的那四五種醫學雜誌上偶爾翻到的。但她能體會一顆做母親的心,隻要還有一點希望,就決不放棄。因此,她當然不好講:“過去也不是沒有接回來過,結果還是送走;而每折騰一次,不但更厭惡他,憎恨他,甚至離你們的心也更遠一步!”隻好對老兩口期待的眼神回答:“你們認為怎麼辦好,就照你們的意思去做好了。不過,爸爸,我可給你提個醒,幾乎絕大部分向你彙報情況的人,都有點報喜不報憂,這恐怕是通病了。我真希望那位醫院的黨支部書記是個例外——”
“下禮拜你和莎莎去看看大寶,到底怎樣。”他對他老伴說,然後,又征求呂莎的意見,“行嗎?莎莎!”
“好吧!去聽他演講!”呂莎隻得這樣回答。
如果說,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那麼,在花園街五號這座似乎是不祥的住宅裏,不幸的情況則尤其特殊些。它既不是父子不和、夫妻反目、姑嫂勃谿,也不是因爭奪遺產鬧糾紛、因各懷鬼胎而齟齬、因疑有外遇而猜忌……這些目前比較流行的家庭爭執,我們市委書記的家裏都不存在。他們家的不幸,隻是因為有一個患了精神分裂症的兒子。韓潮和吳緯都清醒地意識到,大寶活著,固然是個難堪的局麵;而如果這種病確實無治愈的可能,一旦他不存在了,那麼,這個家庭必然麵臨解體的命運,那將是更可怕的結果——老年的孤獨是相當難捱難熬的呀!
大寶成了花園街五號裏的不幸根源。然而播下不幸種子的,難道也是他嗎?那年頭出了多少“學青”,“衛林”,“向東”啊!
她到底還是找了個什麼借口滑脫掉了……當呂莎出現在樓頂平台上的時候,韓潮望著她那被風吹拂起來的秀發、裙衫和脖領係著的飄帶,顯得飄逸不凡的樣子,他也不由得矛盾起來,似乎她脫滑不去——已經非止一次——也無可指摘。是啊!她是那樣瀟灑,那樣豐美。一張應該說是相當漂亮的臉上,還保留著一個女性處於最佳年齡期才具有的魅力的光澤。可是總這樣借故回避,按人之常情來說,似乎又是不應該的。尤其是她那一雙眼睛,亮閃閃地在人群中間掃了一遍以後,落到了劉釗身上,那漆黑漆黑的眸子,透出來的一股難以描繪的光澤,使他頓時心裏揪了個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