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1 / 2)

冥冥中,他仿佛回到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臨江殘冬裏去了。也許兒時的印象,往往銘刻得最深。盡管自己已近晚年,一旦陷入往事的回憶裏,童年時殘留下的色彩,仍是那樣鮮明。

他在記憶的幻境裏慢慢地向前走去,似乎遙遠的地方,誰在喚他的小名:“柱兒,柱兒!”

“我來啦!我來啦!”滿街的冰溜子,韓潮走不快,氈靴裏的靰鞡草也沒揎好,跑快了直打滑。不過,他辨認出來了:這一帶還是老城,老式的房子,老式的街道。好像此刻正是夜市最熱鬧的時候,他被夾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往前流動。那些老字號他是熟悉的,那些幌子他是認識的,甚至馬路兩邊影影幢幢的嘎斯燈光裏的攤販、賣香果鮮貨的、賣鹵肉燒雞的、鑲牙拔牙的、算命看相的、賣耗子藥的、西洋景看大姑娘洗澡的、買一送一大減價吹洋鼓洋號的……這一切他也是挺親切的。

天那麼冷,嗖嗖的小風朝骨頭縫裏鑽。大家縮著脖子、揣著手在馬路上匆匆行走。穿棉袍的、穿老羊皮的、穿馬褂的、穿小襖大褲襠朝鮮服的、穿大氅的,你擠我,我擠你,那熱騰騰的羊湯、血腸、酸菜白肉、灌湯包的霧氣彌漫著,誰也看不清誰的臉。

“柱兒,柱兒!”

“你在哪兒啊?夥計!”

“小兄弟,去八道街咋走?”

“快跑吧!警察抓國兵嘍……”

於是,大家慌慌張張跑動起來,過了黑的鐵路地道,就是新市區了。街道,房屋,商號,鋪麵,俄國味越來越濃,老城那種酸菜湯味,泔水味,被白俄的廉價香水味,狐臭味代替了。

那年代,新市區是白俄麇集的天下。

“韓潮,韓潮!”還有人在遠處叫喊。

叫他的人聲音變了,好像是地下黨的哪一個同誌。他穿的不是氈疙瘩,而是從破爛市弄來的舊馬靴,咯吱咯吱地在馬路上走著。

夜色愈來愈重,這倒使他便於隱蔽,但是,滿街都是白俄和他們的後代,他又覺得自己反而顯得突出了。那時節,臨江的白俄可真多啊!

那些在柵欄裏麵緊緊擁抱的情侶,那些喝得爛醉的酒鬼,那些拉著手風琴的流浪漢,那些在教堂裏唱聖詩的善男信女,那些地下室餐廳裏戴白帽的侍者,那些愛嗑瓜子的白俄娘兒們,那些賣笑的姑娘,那些舞廳裏的洋琴鬼……哦!韓潮在記憶裏越走越遠了。

“你這個小兔崽子,王八羔子……”女人們在打情罵俏。

除了“兔”和“八”這兩個字,稍稍帶一點俄語“P”的卷舌音外,在臨江住久了的白俄,都會用挺流利的中國話罵人。

韓潮順著路燈照不到的陰影裏走,那裏的雪踩得不實,咯吱咯吱的馬靴聲,再加上噗哧噗哧的踩雪聲,肯定會把劉大巴掌的偵緝隊驚動的。

“韓潮,韓潮!”

“輕點,你這個混蛋——”

突然,一個香噴噴、塗著口紅、畫著黑眼圈的白俄“姑娘”攔住他:“哎,穿馬靴的小夥子,忙什麼?走,到我家去!”

“躲開我!”

“別走,我讓你開開洋葷!”她糾纏著。

“滾——”

這時,他瞅見他六指師傅從小巷子裏被人拳打腳踢地攆出來——又沒錢逛窯子了。這個建造花園街五號的能工巧匠,已經成了被梅毒和嗎啡折磨得不人不鬼的軀殼。

“師傅,你怎麼又來八道街?”

這一條明晃晃照如白晝的巷子,有白俄妓院、土耳其浴室、日本窯子、按摩院、賭場、抽大煙和紮嗎啡的小樂園,不論誰掉進這腐蝕心靈的染缸裏,都注定了毀滅的命運。師傅抬起那張因梅毒升天而變得畸形的臉,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徒弟,那一對渾濁的眼珠,呆滯地盯著韓潮。

傳過來遠處的談話聲:“盯住那個穿大馬靴的!”

“別讓他跑了!”

韓潮必須馬上離開:“師傅,我有急事——”

“你去吧!柱,而今你成人啦,好好幹……”雖說他隻不過比死人多口氣,但在徒弟麵前,他還是意識到自己的前輩身分,竟忘了剛才的狼狽相,居然一本正經地諄諄教導著。

他一直記得這位師傅,使他從破土動工挖第一鍬土開始,直到今天和花園街五號結下了不解之緣。

也不知是夢?是幻覺?還是遐想?韓潮繼續在這似乎真實、又似乎縹緲的境界裏徜徉著,一會兒是黨的地下工作者,一會兒是幹活的小半拉子,然後又意識到自己是坐在花房裏藤椅上閉目養神的市委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