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1 / 3)

地下室又響起了好些天沒聽到的鋼琴聲了。現在餐廳裏隻剩下吳緯和劉釗,還在撤走了殘杯冷炙的餐桌旁邊坐著。很明顯,他有話想對她講;她呢,也有點想同他談談的意思。

韓潮上樓給省城的高峰打電話去了。關於在花園街五號接待外商奧立維的事情,雖然省外事部門早就批準了劉釗的計劃,同意請韓潮在可能的情況下抽空一見,增進友誼,有利工作開展,但韓潮覺得還是要告訴高峰一聲,免得引起一些非議。而且他也估計到,即使如此,非議也不會少,因為有些不甘寂寞的人,並不以拋頭露麵就滿足的。舌頭不會閑著,要搬弄是非,手不會閑著,要搞搞小動作,腳不會閑著,抽不冷子踢誰一腳,踹誰一腳,都是屬於全武行的把式,雞蛋裏也會挑出骨頭來的。

對這個直到現在還沒有把家從北京搬來的省委書記,大家總有一個感覺,他大概不會呆長,是個過渡階段的人物。所以,不少人對他采取觀望態度。韓潮是從心裏尊敬這位上級的,尤其欣賞他的工作作風。不過,考慮到許傑對於臨江的關切,也隻能對高峰保持似乎是不即不離的態度。到省城去開會,很少單獨同他交談;他來臨江,也從來不進花園街五號。然而,他倆倒經常在中午通通電話。有時候,報紙上的一篇文章,史書上的一段記載,都能成為交談的主題。

“啊!是你,老韓……”對方快活地答應著。

“打擾你的午睡!”

“我不困……”

在地下室餐桌旁坐著的兩個人,也這樣說著。

“大姐,你午睡去吧!”

“不,我不困……”

鋼琴在叮叮咚咚地響著,大概是一支手指練習曲。它使人聯想起幼兒園裏的滑梯,爬上去,滑下來,再爬上去,又滑下來。此刻劉釗的心情也是這樣。他想鼓起勇氣,說些什麼的時候,好不容易把要說出的話送到舌邊,還沒等張嘴,又隨著一口唾液,咕嘟咽了下去。

要說劉釗是個膽怯的人,缺乏勇氣的人,不敢當機立斷有所作為的人,誰也不會相信的。當那艘江輪由於要創千噸輪拉萬噸貨的奇跡,超負荷運行,鍋爐燒到了即將爆炸之際,他看到一個女實習生,已經嚇得軟癱在機器房,無力掙紮的緊急關頭,他不也敢豁出命鑽進令人窒息的鍋爐後邊,把那個魂不附體的姑娘拖出來嗎?可一涉及到自己,劉釗張嘴之難,比鑽進火海去扳住油管截門,還費躊躇啊!假如和呂莎毫無任何瓜葛,他會直截了當地對吳緯把話端出來,“你沒有理由把莎莎這樣無限期地耽擱下去?難道大寶還有治愈的希望嗎?除非再來一次‘文化大革命’,或許能構成一個對他適應的環境,因為大家都同他一樣的話,也就不存在瘋不瘋的問題了。否則,任何奇跡都不會在他身上出現了……”可現在講什麼呢?讓吳緯同意呂莎和大寶離婚,讓她說:莎莎,可憐的莎莎,委屈你這麼多年,不能再讓你委屈了,你還是去尋找你的幸福吧!孩子!我舍不得你走,可我也不能那樣自私。去吧!我知道你從小那樣依戀劉釗,我知道你愛他才到省城讀書去的,我也知道你在他受傷以後,你像妻子一樣在溫泉鎮陪著他,莎莎,難道你看不出來麼?他一直在等待著你呢!……想到這裏,劉釗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一個做母親的人,哪怕還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會宣判自己兒子的死刑啊……

“大姐,”劉釗想了半天,說了一句,“我也想不透,住在花園街五號的人家,好像都不順當呢!”

在琴聲裏,吳緯強做輕鬆地一笑,但在那樣沉重的心情底下,笑意還沒有在臉上充分展露,便消逝了。“劉釗,我當然不迷信,大寶的精神錯亂是早年間就有病根的。不過,老韓身體弄成這樣,動不動犯病,倒是搬進花園街五號以後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劉釗,有時候我會感到突然的恐懼,也許一下子失掉他們三個人。”

“不會的!”他安慰著她。

“我現在還猜測不出,寵韓的態度變得這樣明朗以後,是好事還是壞事?對工作有利還是不利?也許他公開地支持改革,使局麵打開,風調雨順;也許激起更強烈的反對,這不是沒有可能的。莎莎那篇報告文學不過是個信號罷了!老韓這把子年紀,還有多大力氣去打架?還有多少勁頭去摔跤?他那莫名其妙的病,我真擔心一下子暈過去,再也回不來!……”

“不會的,不會的!”劉釗除了這句話,還能說什麼呢?假如是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準會說:“得啦!大姐,你別開玩笑了!”或者:“大姐,虧你說得出來!”然而,現在,完全能夠看到的是,她的兒子實際上等於失去了,而這種失去比死亡還痛苦,因為還不知要折磨她多少時候?呂莎呢?早晚也是要離開的。至於韓潮,要是按照花園街五號那可怕而又陰沉的規律,一個新主人的到來,必定意味著舊主人的結束,倒也真是有點逐步接近於應驗的程度。尤其是突然地正麵投入戰鬥,也許在最後的較量中敗北,再出現一次防火梯上的暈厥、一病不起。

生活裏什麼事情不可能發生呢?

樓上,韓潮在電話裏對省委書記講:“我現在需要的,不是你對我身體的關心,我決不會專門跑到省裏或者北京去治病。”“你我是同齡人,還得多幹幾年,幫幫新同誌在領導崗位上站穩腳跟啊!”

韓潮開玩笑地說:“可你連家都不搬來!大夥兒把眼睛瞪著!”

“讓他們瞪著去吧,過去我們參加革命,誰背著個家去的了,有一句古語,叫做大丈夫國難未已,何以家為?現在雖說不上國難,可問題成堆,困難成堆,中央把我派來,我不辦正事,先經營安樂窩,說不過去的。把省委新班子搞好,我還想搞調查研究寫文章呢!幹嗎背上家的包袱?你知道,家這個東西,好處和壞處,優點和缺點,各占一半。現在,對於共產主義時代的家庭形式,好像研究的人還不多呢!”

他不願和高峰探討這個問題:“省委班子快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