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暴雨的洗刷,臨江市顯得清新悅目,而花園街五號,這幢俄羅斯式的建築物,似乎更明亮動人,更富有魅力了。因為這次接見奧立維先生,著意修整了一番的庭院,鬱鬱蔥蔥,煞是可愛。瀟灑的翠竹,高大的白鬆,蒼翠的藤蘿,道旁的柏樹牆,綠茸茸的草坪,看上去真是令人心曠神怡。
接待是在再融洽不過的氣氛下進行的。大家喝著礦泉水,談得很愉快,很輕鬆。因為對客人來講,能夠進到他祖父曾經居住過的屋子,喜出望外,可以說得到了最大的滿足。而韓潮,既無洽談使命,又無簽約任務,純粹的禮貌性會晤罷了。
劉釗他們幾個人,原來倒擔心韓潮那種厭惡洋人洋貨的情緒,會不會冒出一句兩句不中聽的話來,不過有吳緯在座,她會想法製止的;再加上呂莎的口譯,也就放心了。臨江市所有該到國外去蹓躂蹓躂的有資格之輩,差不多都放過洋了。連不夠格的也夤緣攀附,做代表團的秘書啦,工作人員啦,一個個出去開了洋葷。隻有韓潮是唯一的例外,他還偏不肯走向世界呢!但是,今天很順利。他對奧立維很有氣度,也很得體。奧立維是何等精明的外國商人,能見到一市之長,無疑給自己在投資公司裏增加了資本;更何況,他是和自己的父親、祖父打過交道的長者,所以也十分恭敬,十分謙遜。
溫泉鎮有許多古老的傳說,但哪一個也比不上這小鹿和棒槌以及仙女的故事,更有浪漫色彩了。在那古老而遙遠的年代裏,在那密密的叢林深處,生長著一枝八個葉的棒槌,俗話說,七葉為參,八葉為寶,果然,這枝棒槌周圍的密林裏,長滿了奇花異草,一頭美麗的小鹿忠實地守護著它。有一天,挖參漢的腳步驚動了小鹿,為了它的朋友,它故意逗引這個揣著野心的人,迷失了方向。這樣,珍貴的棒槌安然無恙,逃脫了一場可怕災難,可是小鹿卻被惱怒的挖參漢打得負了重傷。正在溫泉沐浴的仙女,心地是那樣善良,她被小鹿的那種對朋友忠誠的精神所感動,便用那纖纖玉手,指地為泉,小鹿喝了泉水以後,馬上健步如飛地又回到它朋友那裏去了。
於是,這股治百病、強身體的礦泉水,從此遐邇聞名。韓潮笑著說:“對善良忠誠的患者來講,效驗還要更靈一點呢!哈哈……”
呂莎把話翻譯過去以後,奧立維和他的同伴都笑了。然後,她又對韓潮說:“他問,那麼我祖父一定心地很好的了,要不然六七十歲還跳得動哥薩克騎兵舞?”
“可不是這樣嗎?”韓潮還很少這樣風趣幽默,“你父親貝希科夫沒少喝礦泉水,一輩子也不曾把腰直起來,像個鉤子九似的。”他把食指彎曲起來,給客人示意。
聰穎的呂莎腦子來得快,她不解釋中國人的手勢方式而直接把“鉤子九”翻成了“燒熟的龍蝦”,奧立維聽了哈哈大笑。
韓潮對呂莎講:“問他父親的情況,不算失禮吧?你問問,貝希科夫還活著嗎?”
原來,貝希科夫早就見上帝去了。奧立維一點也不隱諱地講了他的公司怎麼吃掉他父親的公司。起先,他是他父親的雇員,後來,他父親又成為他的雇員等等複雜的變遷。聽到這裏,在座的中國人都有點瞠目結舌了。
尤其是當過小半拉子的韓潮,差一點就要學外國人路過教堂門口那樣畫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了!這一家三代人的交接班,真是太讓他觸目驚心了。
“再見!”
“再見!謝謝你!”奧立維挾著他祖父的畫,鑽進了轎車,在鴿子的陪伴下,駛出了花園街五號。
等劉釗他們的麵包車開走,偌大的庭院裏,隻有他們一家三口人和那許許多多白色的、灰色的家鴿,就感到格外的空曠寂寥。這時,幽靜倒不怎麼被人向往了。
“莎莎——”韓潮叫住了呂莎,她正跨上摩托車要走。
飛來飛去的鴿子,顯然是熟識她的,一點也不懼怕地、撲楞著翅膀圍繞著她,驅趕也不走。有的落在車子上,朝她點頭磕腦地咕咕,有的落在她手背上,側著小腦袋打量她。她望著韓潮,望著吳緯,雖然一隻手還扶住車把,實際上心已經軟了,並不打算再住到歐陽家去了。她知道,今天接見外賓,韓潮所以這樣愉快,純粹是為了她,甚至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曾如此遷就。再看看吳緯,那雙母親似的慈祥眼光裏,有多少話想說啊!她聽說,那個暴雨之夜,吳緯為等她回來,整整一夜也未合眼啊!
“莎莎,我今天坐晚車去省城開會,你還是回家來住吧,陪陪媽媽,好嗎?”韓潮走過來,對她講。
她沒有吭聲。
“莎莎,那天我把話說重了,難道還記爸爸的仇嗎?”
也許她想起在一起度過的相依為命的日子,想起韓潮在防火梯上昏厥後,送到醫院搶救的情景,想起暴雨之夜,韓潮在大廈工地指揮抗洪搶險的身影……她不能再賭氣了,便轉過身來懺悔地說:“爸爸,我怎麼能記你的仇呢?原諒我吧!”她伏在韓潮身上哭了。
“我們已經老了,莎莎呀,要是連你,我們老兩口的最後指望也要失去的話,那對我們來說,打擊也太沉重啦!”
“爸爸,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吳緯想起了冰箱裏特為給她留著的新鮮大蝦和難得的鮑魚,趕緊進屋吩咐阿姨準備晚餐去了。
也許天氣會影響人的情緒,韓潮突然對她發脾氣,而她不顧一切地爆炸,都和從來少見的暴雨有聯係吧?那天,呂莎在搶險現場采訪以後,回到報社,寫了一篇兩千字的報道,改都不改,扔給組長,打算回家的時候,她猶豫了。假如她一點也不後悔,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去,表明她的堅定、不屈服。但她話一出口,吳緯臉上頓時出現的慘白麵容,無力地靠在大理石廊柱上,仿佛挨了一棒的神態,使呂莎在鼓起勇氣的同時,也開始泄氣了。所以,她騎著摩托車在雨後積水的馬路上疾馳的時候,忍不住想:認錯,倒是不必的,他們準不會計較,但至少,你得安慰老人們那顆受傷的心吧!說什麼呢?永遠守著他們?割舍對劉釗的愛?這都是不可能的呀!……已經進了晨光公園的邊門,想了想,又掉轉車頭,朝歐陽慧家馳去。
撳了半天電鈴,滿頭大汗的江胖子才出來開門。
“啊哈!”胖子張開大口,打了一個啤酒嗝。
“你耳朵聾啦!”呂莎和歐陽慧一樣,對他一點不客氣,“幫我把摩托推進來!真要命,不給開門!”
“姑奶奶,我在暗室工作!”
在臨江,所有白俄人家,都收拾得十分幹淨。如今,白俄雖然沒有了,但還有白俄血統的婦女,她們仍保持著這種愛整潔的習俗。家裏凡是發光的東西,都把它擦得鋥亮,所有白色用品,都把它洗得耀眼;那地板,也幹淨得毫無塵垢。歐陽慧的家自然也是這樣,可以說是幹淨極了,舒適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