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臨江開出的夜車,到省城不免早了一點。但有個好處,在車上軟席包廂睡一覺,不耽誤第二天辦公事。韓潮一般不往省城跑,就像呂莎形容的那樣,老貓總愛躺在沙發上打呼嚕,人老了,也不大願意動彈。但這回非來不可,高峰親自打電話請,而且是談班子問題,能不來嗎?
他不願來的另外一個原因,就是人事關係的疙疙瘩瘩,實在懶得介入。拜會甲而不拜會乙,和丙打招呼而疏忽了丁,到戊的家去而過己的家門不入,在庚處吃飯而在辛處連茶也不飲,壬到招待所來看你而癸卻不聞不問……這一切,都會成為一些無聊的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是啊!機關這麼大,人員這麼多,總得有營生幹哪!
“我找高峰!”
“還沒上班!”
你看有多糟,傳達室那位頂替父親上班的小青年,把我們的市委書記當成上訪的了。
應該打電話,讓高峰派車接一接就好了。
也真巧,正當韓潮還要向小傳達員解釋什麼時,一輛轎車開進省委大院,而且就停在他的身旁。高峰鑽出車來:“老韓,我到車站接你去了!”
“誰告訴你我坐這趟車?”
“你們家大小姐。”戴著高度近視鏡的省委書記和他一起朝樓裏走去,“昨晚上給我打來的電話,還不讓告訴你呢!最近我看了她從政治經濟學觀點談改革的文章。”
“那是莎莎準備和人家打筆墨官司的,這孩子讓我老伴慣得她不成樣子啦!”
“我看寫得很好,相當有見解呢!老韓,把她調到省報來怎樣?”
“你還誇她?現在又一門心思想當作家啦!”
他們登上二層樓,進到高峰的辦公室。兩個同齡人,神態舉止,言談動作,卻很不相同。要說韓潮六十六歲,那麼,行動敏捷、步履矯健、口齒爽利、精神旺盛的高峰,就像六十歲。要說高峰六十六歲,對不起,韓潮至少也得七十。他看上去要老一些,和高峰一比,確實有點病態,至少是氣色不佳。
“我知道,你是不會放的!掌上明珠嘛!”
韓潮心裏是很欣慰的。因為莎莎到底還是很關心他,悄悄給高峰打來電話。“當然,有一點點不舍得。咱倆對於家庭的觀點不一致,我是中國人,到了這把子年紀,膝下空空很不是味!”
“好吧!我等著,你什麼時候同意,我什麼時候要她!老韓,要是兒孫像螞蝗叮住你不放,那種‘幸福’你會受不了的。你不妨抽空去許傑那兒看看,梁上燕個個在他那兒做窩,膝下一點兒也不空。老頭為他們奔忙,成天上氣不接下氣,何苦來嗎?我跟他講過了,老同誌!莫為兒孫做馬牛啊!愚公移山不是有這句話嗎?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你能永遠活下去為他們創造一切麼?”接著他說,“好吧!老韓,咱們回到正題上來!上次你們常委投票的結果,恐怕出乎你的意料之外呢!”說著,高峰讓秘書從文件櫃裏,找出韓潮見過的那個檔案袋。“你不表態,讓我實在奇怪,既不讚成劉釗,也不讚成丁曉,這樣一來,我倒不讚成你了。老韓!清朝有個兩廣總督葉名琛——”
韓潮眉頭一皺,心想:“又該講古論今了!”
“你不高興聽?我這個人有點曆史癖。不過,我建議你也得用曆史的觀點看人。好吧,好吧,你自己看,我不打擾!”
他打開口袋,抽出那一遝子硬白紙,一共二十五張。分了分類:棄權的一票(他慚愧地笑了),選了其他同誌的四票,丁曉得九票,而劉釗得十一票。他“登”地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心呼啦啦地像一團熱火在燃燒著。這時,他恨不能迸發出全身心的力量,喊出一個最響亮的字:“黨——”
十一票!這就是中國共產黨臨江市委員會常委們的選擇。
他把那十一張票全部攤在沙發前的茶幾上,好像看到了常委們的心。我們終究是共產黨嘛!雖然我們誰都不是聖賢、完人,甚至有很重的私心雜念,可在關鍵時刻,大節和全局,黨性和黨心,總還是第一位的。
第一張票是常委中最年老的同誌寫的,他的字好認,歪歪斜斜的,可能和眼力不好有關係。這位把孩子叫做“伢子”,把老奶奶說成“嫉馳”的老革命,在劉釗名字的旁邊,還加上一行注解:“我是老紅軍,但我不讚成蓋紅軍樓。住那麼好的房子,心裏不安生。一個黨員,隻有先想到群眾,才能真正為人民服務,我同意劉釗!”
是他,沒錯,這個拄拐的八十老漢,和張思德在一個部隊呆過。老資格,脾氣大,有時在常委會上,把韓潮“衝”得兩眼直發黑。
韓潮又看見一張票上寫了幾行字,可認不出誰寫的。他端詳了半天字體,再閉上眼睛,把全體常委同誌的臉,挨個想了一遍,能說出這話的是誰呢?“從我個人來講,我不欣賞他,但他的幹勁應該肯定。劉釗的所作所為,我並不全讚成,有的做法還可商榷,但他是堅決執行三中全會路線的,我支持他。”
“多好的辯證法啊!”韓潮心裏讚歎,“他是誰呢?”
還有一張讚成劉釗的票上,寫著:“不搞歪門邪道,好;橫衝直撞,旁若無人,不好!”下麵還署上自己的名字。韓潮知道這個人,和丁曉關係密切,吃吃喝喝也是座上客。那次歡宴羅縵,他也是一醉如泥的客人,但居然表態支持劉釗,也是耐人尋味的。
最後,韓潮還看到一張票,上麵密密麻麻寫著小字。中心意思是,丁曉在臨江工作了三十多年,基本也就不過如此,劉釗才幹了三年,已有建樹。為黨的事業計,應該把能開創局麵的新手推到重要崗位上去。還說,總不流動的水,容易陳腐變質,我們黨的機構也應該如同機器,要經常設備更新!
十一票!又何止是十一位常委的心?他們代表了臨江大多數黨員和群眾的意願啊!
韓潮拿起他沒有填寫的那張空白票,端詳著。這時,站在窗口的高峰掉轉身來,對他說:“老韓,我在想,在戰場上,或者說,在前沿陣地,當你發現了一員驍將,一個衝鋒陷陣的攻堅能手,而指揮機關又限你在幾點幾刻以前,拿下敵人陣地,在這個時候,你會猶豫嗎?你會填一張空白票嗎?不會的,決不會的。你指定會馬上讓他帶著隊伍衝上去。問題就在於緊迫感。古人雲——對不起,我又來了——‘求賢若渴’,什麼意思?就是說,我們應該像渴了的人去找水那樣求賢、求才、求能!決不能像老處女找對像似的,挑了又挑,選了又選,還是沒有中意的。怎麼樣?老韓,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