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3 / 3)

至於飛機上的炸彈,落了還是沒落呢?我看不見,而且我也聽不見,因為東北方麵和西北方麵炮彈都在開裂著。甚至於那炮彈真正從哪方麵出發,因著回音的關係,我也說不定了。

但那飛機的奇怪的翅子,我是看見了的,我是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不,我若真的含著眼淚而看著它們,那就相同遇到了魔鬼而想教導魔鬼那般沒有道理。

但在我的窗外,飛著,飛著,飛去又飛來了的,飛得那麼高,好像一分鍾那飛機也沒離開我的窗口。因為灰色的雲層的掠過,真切了,朦朧了,消失了,又出現了,一個來了,一個又來了。看著這些東西,實在的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一個鍾頭看著這樣我從來沒有看過的天空,看得疲乏了,於是,我看著桌上的台燈,台燈的綠色的傘罩上還畫著菊花,又看到了箱子上散亂的衣裳,平日彈著的六條弦的大琴,依舊是站在牆角上。一樣,什麼都是和平常一樣,隻有窗外的雲,和平日有點不一樣,還有桌上的短刀和平日有點不一樣,紫檀色的刀柄上鑲著兩塊黃銅,而且不裝在紅牛皮色的套子裏。對於它我看了又看,我相信我自己絕不是拿著這短刀而赴前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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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名蕭紅,刊於1937年10月16日武漢《七月》第1卷第1期)火 線 外(二章)

窗邊

M站在窗口,他的白色的褲帶上的環子發著一點小亮,而他前額上的頭發和臉就壓在窗框上,就這樣,很久很久地。同時那機關槍的聲音似乎緊急了,一排一排地爆發,一陣一陣地裂散著,好像聽到了在大火中坍下來的家屋。

“這是哪方麵的機關槍呢?”

“這槍一開……在電影上我看見過,人就一排一排地倒下去……”

“這不是嗎……炮也響了……”

我在地上走著,就這樣散散雜雜地問著M,而他回答我的卻很少。

“這大概是日本方麵的機關槍,因為今夜他們的援軍必要上岸,也許這是在搶岸……也許……”

他說第二個“也許”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也許”一定是他又複現了他曾做過軍人的經驗。

於是那在街上我所看到的傷兵,又完全遮沒了我的視線;他們在搬運貨物的汽車上,汽車的四周插著綠草,車在跑著的時候,那紅十字旗在車廂上火苗似地跳動著。那車沿著金神父路向南去了。遠處有一個白色的救急車廂上畫著一個很大的紅十字,就在那地方,那飄蓬著的傷兵車停下,行路的人是跟著擁了去。那車子隻停了一下,又倒退著回來了。退到最接近的路口,向著一個與金神父路交叉著的街開去,這條街就是莫利哀路。這時候我也正來到了莫利哀路,在行人道上走著。那插著草的載重車,就停在我的前麵,那是一個醫院,門前掛著紅十字的牌匾。

兩個穿著黑色雲紗大衫的女子跳下車來。她們一定是臨時救護員,臂上包著紅十字。這時候,我就走近了。

跟著那女救護員,就有一個手按著胸口的士兵站起來了,大概他是受的輕傷,全身沒有血痕,隻是臉色特別白。還有一個,他的腿部紮著白色的繃帶,還有一個很直地躺在車板上,而他的手就和蟲子的腳爪般攀住了樹木那樣緊抓著車廂的板條。

這部車子載著七八個傷兵,其中有一個,他綠色的軍衣在肩頭染著血的部份好像被水浸著那麼濕,但他也站起來了,他用另一隻健康的手去扶著別的一隻受傷的手。

女救護員爬上車來了,我想一定是這醫院已經人滿,不能再收的緣故。所以這載重車又動搖著,響著,倒退著,衝開著圍觀的人,又向金神父路退去。就是那肩頭受傷的人,他也從原來的地方坐下去。

他們的臉色有的是黑的,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黃色的,除掉這個,從他們什麼也得不到,呼叫,哼聲,一點也沒有,好像正在受著創痛的不是人類,不是動物……靜靜的;靜得好像是一棵樹木。

人們擁擠著招呼著,抱著孩子,拖著拖鞋,使我感到了人們就像在看“出大差”那種熱鬧的感覺。

停在我們腳尖前麵的這飄蓬的人類,是應該受著無限深沉的致敬的呀!

於是第二部插著綠草的汽車也來到了,就在人們擁擠圍觀的當中,兩部車子一起退去了。

M的腰間仍舊是閃著那帶子上的一點小亮,那困惱的頭發仍舊是切在窗子的邊上。寧靜,這深夜的寧靜,微風也不來擺動這桌子上的書篇……隻在那北方槍炮的世界中,高衝起來的火光中,把M的頭部烘托出來一個圓大沉重而安寧的黑影在窗子上。

我想他也和我一樣,戰爭是要戰爭的,而槍聲是並不可愛的。

8月17日

小生命和戰士

“你看那兵士腰間的刀子,總有點凶殘的意味,可是他也愛那麼小的孩子。”我這樣小聲地把嘴唇接近著L的耳邊。

其實渡輪正在進行中的聲音,也絕對使那兵士不會聽到我的話語的。

其中第一個被我注意的,不是那個抱著孩子的,而是另外的一個,他一走上來,就停在船欄的旁邊。他那麼小,使我立刻想到了小老鼠。兩頰從顴骨以下是完全陷下來的,因此嘴有點突出。耳朵在帽子的邊下,顯得貧薄和孤獨,和那過大的帽遮一樣,對於他都起著一種不配稱的感覺。從帽遮我一直望到他黑色的膠底鞋,左手上受了傷,被一條掛在頸間的白布帶吊在胸前,他穿著特為傷兵們趕製的過大的棉背心,而這件棉背心就把他裝飾成一隻小甲蟲似的站在那裏。等另外兩個兵士走近前來的時候,他就讓開了。

這兩個之中的一個,在我看來是個軍官,他並不怎樣瘦,有點高大,他受傷的也是左手,同樣被一隻帶子吊在胸前。在他慢慢地踱著的時候,那黑色皮鞋的後半部不時地被黃呢褲的邊口埋沒著。當他同另外的一個講話的時候,那空著的,垂在左肩的軍中黃呢上衣的袖子,顯得過於多餘地在擺蕩——因為他隔一會就要抬一抬左肩的緣故。

我所說的掛著刀的兵士,始終沒有給我看到他的正麵,因為那受傷的軍官和他談話總是對立著,我所能看到的是他腳上的刺刀針,腰間的短刀,他的腰和肩都寬而且圓。那在懷中的孩子時時想要哭,於是他很小心地搖著他,把那包著孩子的軍外套隔一會兒拉一拉,或是包緊一點。

不知為什麼,我看他好像無論怎樣也不能完全忘掉他腰邊的短刀,孩子一安靜下來,他的左手總是反背過來壓在刀柄上。

渡輪走近一個停在江心的貨船旁邊的時候,因為那船完全熄了燈火,所以好像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起重機上還有一個大皮囊似的東西高懸著。

我是背著鍋爐站著的,背後的溫暖已經增加到不能忍耐的程度,所以我稍稍離開一點,可是我的背後仍接近著溫暖,而我的胸前卻向著寒涼的江水。

那軍官的煙火照紅了他過高的鼻子,而後輕輕地好像從指尖上把它一彈,那煙火就掠過了船欄而向著月下的江水奔去了。

我一轉身就看到了那第一個被我注意的傷兵就站在我的旁邊,似乎在這船上並沒有他的同伴,他帶著衰弱或疲乏的樣子在望著江水。他好像在尋找什麼,也好像他要細聽一聽什麼,或者不是,或者他的心思完全係在那隻吊在胸前的左手上。

前邊就是黃鶴樓,在停船之前,人們有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有的在移動著,船身和碼頭所激起來的水聲,很響地在擊撞著。即使那士兵的短刀的環子碰擊得再響亮一點,我也不能聽到,隻有想象著:那緊貼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們彼此能夠聽到?

10月22日

(署名蕭紅,刊於1937年11月1日武漢《七月》第1卷第2期)一九二九底愚昧

前一篇文章已經說過,1928年為著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過了。接著就是1929年。於是根據著那第一次的經驗,我感覺到又是光榮的任務降落到我的頭上來。

這是一次佩花大會,進行得很順利,學校當局並沒有加以阻止,而且那個白臉的女校長在我們用絨線剪作著小花朵的時候,她還跑過來站在旁邊指導著我們。一大堆藍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時候,是佩花大會的前一夜。樓窗下的石頭道上落著那麼厚的雪。一些外國人家的小房和房子旁邊的枯樹都膨脹圓了,那笨重而粗鈍的輪廓就和穿得飽滿的孩子一樣臃腫。我背著遠近的從各種顏色的窗簾透出來的燈光,而看著這些盾牌。盾牌上插著那些藍色的小花,因著密度的關係,它們一個壓著一個幾乎是連成了排。那小小的黃色的花心蹲在藍色花中央,好像小金點,又像小銅釘……

這不用說,對於我,我隻盼想著明天,但是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離著,我是跳不過去的,還隻得回到宿舍去睡覺。

這一次的佩花,我還對中國人起著不少的悲哀,他們差不多是絕對不肯佩上。有的已經為他們插在衣襟上了,他們又動手自己把它拔下來,他們一點禮節也不講究,簡直是蠻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心幾乎是看不見了。結果不獨整元的,竟連一枚銅板也看不見貼在他們的手心上。這一天,我是帶著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們一小隊的其餘的三個人,常常是和我脫離開。

我的手套跑丟了一隻,圍巾上結著冰花,因為眼淚和鼻涕隨時地流,想用手帕來揩擦,在這樣的時候,在我是絕對顧不到的。等我的頭頂在冒著氣的時候,我們的那一小隊的人說:

“你太熱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經被汗濕透啦!”

自己也覺得,我大概像是廚房裏烤在爐旁的一張抹布那麼冒氣了吧?但還覺得不夠。什麼不夠呢?那時候是不能夠分析的。現在我想,一定是1928年遊行和示威的時候,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而這回隻是給別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沒有喊“帝國主義”的緣故。

我們這一小隊是兩個男同學和兩個女同學。男同學是第三中學的,一個大個,一個小個。那個小個的,在我看來,他的鼻子有點發歪。另一個女同學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閃亮的黑皮大衣,走起路來和鴨子似的,隻是鴨子沒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時候,我又看她像一隻豬。

“來呀!快點呀,好多,好多……”我幾乎要說:好多買賣讓你們給耽誤了。

等他們跑上來,我把已經打成縐折,卷成一團的一元一元的鈔票舒展開,放進用鐵皮做的小箱子裏去。那小箱子是在那個大個的男同學的胸前。小箱子一邊接受這鈔票,一邊不安的在滾動。

“這是外國人的錢……這些完全是……是俄國人的……”往下我沒有說,“外國人,外國人多麼好哇,他們捐了錢去打他們本國為著‘正義’!”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著很高的冰錐,為著去追趕那個胖得好像行走的駝鳥似的俄國老太婆。我幾乎有幾次要滑倒,等我把錢接過來,她已經走得很遠,我還站在那裏看著她帽子上插著的那棵顫抖著的大鳥毛,說不出是多麼感激和多麼佩服那黑色皮夾子因為開關而起的響聲,那臉上因著微笑而起的皺折。那藍色帶著黃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外衣的左領邊上,而且還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來。對於我們那小隊的其餘三個人,於是我就帶著絕頂的侮蔑的眼光回頭看著他們。他們是離得那麼遠,他們向我走來的時候,並不跑,而還是慢慢地走,他們對於國家這樣缺乏熱情,使我實在沒有理由把他們看成我的“同誌”。他們稱讚著我,說我熱情,說我勇敢,說我最愛國。但我並不能夠因為這個,使我的心對他們寬容一點。

“打蘇聯,打蘇聯……”這話就是這麼簡單,在我覺得十分不夠,想要給添上一個“帝國主義”吧,但是從學聯會發下來的就沒有這一個口號。

那麼,蘇聯為什麼就應該打呢?又不是帝國主義。

這個我沒有思索過,雖然這中蘇事件的一開端我就親眼看過。

蘇聯大使館被檢查,這事情的發生是6月或者是7月。夜晚並不熱,我隻記住天空是很黑的,對麵跑來的馬車,因為感覺上涼爽的關係,車夫台兩邊掛著的燈頭就像發現在秋天樹林子裏的燈火一樣。我們這女子中學每晚在9點鍾的時候,有100人以上的腳步必須經過大直街的東段跑到吉林街去。我們的宿舍就在和大直街交叉著的那條吉林街上。

蘇聯大使館也在吉林街上,隔著一條馬路和我們的宿舍斜對著。

這天晚上,我們走到吉林街口就被攔住了。手電燈晃在這條街上,雙輪的小卡車靠著街口停著好幾輛,行人必得經過檢查才能夠通過。我們是經過了交涉才通過的。

蘇聯大使館門前的衛兵沒有了,從門口穿來穿往的人們,手中都拿著手電燈,他們行走得非常機械,忙亂的,不留心的用手電燈四處照著,以致行人道上的短楊樹的葉子的閃光和玻璃似的一陣一陣地出現。大使館樓頂那個圓形的裏邊閃著幾個外國字母的電燈盤不見了,黑沉沉的樓頂上連紅星旗子也看不見了,也許是被拔掉了。並且所有的樓窗好像埋下地窯那麼昏黑。

關於蘇聯或者就叫俄國吧,雖然我的生地和它那麼接近,但我怎麼能夠知道呢?我不知道。那還是在我小的時候,“買羌貼”,“買羌貼”,“羌貼”是舊俄的紙幣(紙魯布)。鄰居們買它,親戚們也買它,而我的母親好像買得最多。夜裏她有時候不睡覺,一聽門響,她就跑出去開門,而後就是那個老廚子咳嗽著,也許是提著用紗布做的,過年的時候掛在門前的紅燈籠,在廚房裏他用什麼東西打著他鞋底上結著的冰錐。他和母親說的是什麼呢?微小得像什麼也沒有說。廚房好像並沒有人,隻是那些冰錐從鞋底打落下的聲音。我能夠聽得到,有時候他就把紅燈籠也提進內房來,站在炕沿旁邊的小箱子上,母親趕快就去裝一袋煙,母親從來對於老廚子沒有這樣做過。不止裝煙,我還看見了給他燙酒,給他切了幾片臘肉放在小碟心裏。老廚子一邊吃著臘肉,一邊上唇的胡子流著水珠,母親趕快在旁邊拿了一塊方手巾給他。我認識那方手巾就是我的。而後母親說:

“天冷啊!三九天有胡子的年紀出門就是這手不客易。”

這一句話高於方才他們所說的那一大些話。什麼“行市”啦!“漲”啦!“落”啦!應該賣啦吧!這些話我不知為什麼他們說得那麼嚴重而低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