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1 / 3)

家裏這些日子在我覺得好像鬧鬼一樣,灶王爺的香爐裏整夜的燒著香。母親夜裏起來,洗手洗臉,半夜她還去再燒一次。有的時候,她還小聲一個人在說著話。我問她的時候,她就說吟的是《金剛經》。而那香火的氣味滿屋子都是。並且她和父親吵架。父親罵她“受窮等不到天亮”,母親罵他“愚頑不靈”。因為買“羌貼”這件事情,父親始終是不讚成的。父親說:

“皇黨和窮黨是俄國的事情,誰勝誰敗我們怎能夠知道!”

而祖父就不那麼說,他和老廚子一樣:

“那窮黨啊!那是個胡子頭,馬糞蛋不進糞缸,走到哪兒不也還是個臭?”

有一夜,那老廚子回來了,並沒有打鞋底的冰錐,也沒有說話。母親和他在廚房裏都像被消滅一樣,而後我以為我是聽到哭聲,趕快爬起來去看,並沒有誰在哭,是老廚子的鼻頭流著清水的緣故。他的燈籠並不放下,拖得很低,幾乎燈籠底就落在地上,好像隨時他都要走。母親和逃跑似的跑到內房來,她就把臉伏在我的小枕頭上,我的小枕頭就被母親占據了一夜。

第二天他們都說“窮黨”上台了。

所以這次佩花大會,我無論做得怎樣吃力,也覺得我是沒有中心思想。“蘇聯”就是“蘇聯”,它怎麼就不是“帝國主義”呢?同時在我宣傳的時候,就感到種種的困難。困難也照樣做了。比方我向著一個“苦力”狂追過去,我攔斷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給他,他不要,隻是把幾個銅板托在手心上,說:“先生,這花像我們做苦力的戴不得,我們這穿著,就是戴上也不好看,還是給別人去戴吧!”

還有比這個現在想起來使我臉皮更發燒的事情:我募捐竟募到了一分郵票和一盒火柴。那小煙紙店的老板無論如何擺脫不了我的纏繞之後,竟把一盒火柴摔在櫃台上。火柴在櫃台上花喇喇地滾到我的旁邊,我立刻替國家感到一種侮辱。並不把火柴收起來,照舊向他講演,接著又捐給我一分郵票。我雖然像一個叫花子似的被人接待著,但在精神上我相信是絕對高的。火柴沒有要,郵票到底收了。

我們的女校,到後來竟公開地領導我們,把一個蘇聯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子弟學校”給占過來,做我們的宿舍。那真闊氣,和席子紋一樣的拚花地板,玻璃窗子好像商店的窗子那麼明朗。

在那時節我讀著辛克萊的《屠場》,本來非常苦悶,於是對於這本小說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熱情讀下去的。在那麼明朗的玻璃窗下讀。因為起早到學校去讀,路上時常遇到戒嚴期的兵士們的審問和刺刀的閃光。結果恰恰相反,這本小說和中蘇戰爭同時啟發著我,我是越啟發越壞的。

正在那時候,就是佩花大會上我們同組那個小個的,鼻子有點發歪的男同學還給我來一封信,說我勇敢,說我可欽佩,這樣的女子他從前沒有見過。而後是要和我交朋友。那時候我想不出什麼理由來,現在想:他和我原來是一樣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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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署名蕭紅,刊於1937年12月16日武漢《七月》第1卷第5期)《大地的女兒》與《動亂時代》

對於流血這件事我是憎惡的,斷腿、斷臂,還有因為流血過多而患著貧血症的蠟黃的臉孔們。我一看到,我必要想:醜惡,醜惡,醜惡的人類!

史沫特烈的《大地的女兒》和麗洛琳克的《動亂時代》,當我讀完第一本的時候,我就想把這本書作一個介紹。可總是沒有作,怕是自己心裏所想的意思,因為說不好,就說錯了。這種念頭當我讀著《動亂時代》的時候又來了,但也未能作,因為正是上海抗戰的開始。我雖住在租界上,但高射炮的紅綠燈在空中遊著,就像在我的房頂上那麼接近,並且每天夜裏我總見過幾次,有時候推開窗子,有時候也就躺在床上看。那個時候就隻能夠看高射炮和讀讀書了,要想談論,是不可能的,一切刊物都停刊了。單就說讀書這一層,也是糊裏糊塗的讀,《西洋文學史話》,荷馬的《奧德賽》也是在那個時候讀的。《西洋文學史話》上說,什麼人發明了造紙,這“紙”對人類文化,有著多大的好處,後又經過某人發明了印刷機,這印刷機又對人類有多大的好處,於是也很用心讀,感到人類生活的足跡是多麼廣泛啊!於是看著書中的插圖和發明家們的畫像,並且很吃力地想要記住那畫像下麵的人名。結果是越想求學問,學問越不得。也許就是現在學生們所要求的戰時教育罷!不過在那時,我可沒想到當遊擊隊員。隻是剛一開火,飛機、大炮、傷兵、流血,因為從前實在沒有見過,無論如何我是吃不消的。

《動亂時代》的一開頭就是:行李、箱子、盆子、罐子、老頭、小孩、婦女和別的應該隨身的家具。惡劣的空氣,必要的哭鬧外加打罵。買三等票地能坐到頭等二等的車廂,買頭等二等票的在三等車廂裏得到一個位置就覺得滿足。未滿八歲的女孩——麗洛琳克——依著她母親的膝頭站在車廂的走廊上,從東普魯士逃到柏林去。因為那時候,我也正要離開上海,所以合上了書本想了一想,火車上是不是也就這個樣子呢?這書的一開頭與我的生活就這樣接近。她寫的是,1914年歐戰一開始的情形,從逃難起,一直寫下去,寫到20幾歲。這位作者在書中常常提到她自己長得不漂亮。對這不漂亮,她隨時感到一種怨恨自己的情緒。她有點蠻強,有點不講理,她小的時候常常欺侮她的弟弟。弟弟的小糖人放在高處,大概是放在衣箱的上麵並且弟弟每天登著板凳向後麵看他的小糖人。可是麗洛琳克也到底偷著給他吃了一半,剩下那小糖人的上身仍舊好好地站在那裏。對於她這種行為我總覺得有點不當。因為我的哲學是:“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為什麼還去欺侮人呢?”仔細想一想,有道理。一個人要想站在邊沿上,要想站得牢是不可能的。一定這邊倒倒,那邊倒倒,若不倒到別人那邊去,就得常常倒到自己這邊來——也就是常常要受人家欺侮的意思。所以“不受人家欺侮就得啦”這哲學是行不通的(將來的社會不在此例)。麗洛琳克的力量就絕不是從我的那哲學培養出來的,所以她張開了手臂接受1914年開始的戰爭,她勇敢地呼吸著那麼痛苦的空氣。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都很愛她,但都一點也不了解她。她差不多經過了10年政黨鬥爭的生活,可是終歸離開了把她當作唯一安慰的母親,並且離開了德國。

書的最末頁我翻完了的時候,我把它放在膝蓋上,用手壓著,靜靜地聽著窗外樹上的蟬叫。“很可以”,“很可以”——我反複著這樣的字句,感到了一種酸鼻的滋味。

史沫特烈我是見過的,是前年,在上海。她穿一件小皮上衣,有點胖,其實不是胖,隻是很大的一個人,笑聲很響亮,笑得過分的時候是會流著眼淚的。她是美國人。

男權中心社會下的女子,她從她父親那裏就見到了,那就是她的母親。我恍恍惚惚地記得,她父親趕著馬車來了,帶回一張花綢子。這張綢子指明是給她母親做衣裳的,母親接過來,因為沒有說一聲感謝的話,她父親就指問著:“你永遠不會說一聲好聽的話嗎?”男權社會中的女子就是這樣的。她哭了,眼淚就落在那張花綢子上。女子連一點點東西都不能白得,哪管就不是自己所要的也得犧牲好話或眼淚。男子們要這眼淚一點用處也沒有,但他們是要的。而流淚是痛苦的,因為淚線的刺激,眼珠發漲,眼瞼發酸發辣,可是非犧牲不可。

《大地的女兒》的全書是晴朗的,藝術的,有的地方會使人發抖那麼真切。

前天是個愉快的早晨,我起得很早,生起火爐,室內的溫度是攝氏表15度,杯子是溫暖的,桌麵也是溫暖的,凡是我的手所接觸到的都是溫暖的,雖然外邊落著雨。間或落著雪花。昨天為著介紹這兩本書而起的嘲笑的故事,我都要一筆一筆地記下來。當我借來了這兩本書(要想重新翻一翻)被他們看見了。用那麼苗細的手指彼此傳過去,而後又怎樣把它放在地板上:

“這就是你們女人的書嗎?看一看!它在什麼地方!”話也許不是這樣說的,但就是這個意思。因為他們一邊說著一邊笑著,並且還唱著古樂譜:

“工車工車上……六工尺……”這唱古樂譜的手中還拿著中國毛筆杆,他臉用一本書遮上了上半段。他越反複越快,簡直連成串了。

嗯!等他聽到說道《大地的女兒》寫得好,轉了風頭了。

他立刻停止了唱“工尺”,立刻笑著,叫著,並且用腳跺著地板,好像這樣的喜事從前沒有被他遇見過:“是嗬!不好,不好……”

另一個也發狂啦!他的很細的指尖在指點著書封麵:“這就是嗎?《動亂時代》……這位女作家就是兩匹馬嗎?”當然是笑得不亦樂乎:“《大地的女兒》就這樣,不穿衣裳,看唉!看唉!”

這樣新的刺激我也受不住了,我的胸骨笑得發痛。《大地的女兒》的封麵畫一個裸體的女子。她的周圍:一條紅,一條黃,一條黑,大概那表現的是地麵的氣圈,她就在這氣圈裏邊像是飛著。

這故事雖然想一想,但並沒有記一筆,我就出去了,打算到菜市去買一點菜回來。回來的時候在一家門樓下麵,我看見了一堆草在動著。因為是小巷,行人非常稀少,我忽然有一種害怕的感覺。這是人嗎?人會在這個地方嗎?坐起來了,是個老頭,一件棉襖是披著,赤裸的胸口跳動在草堆外麵。

我把菜放在家裏,拿了錢又轉回來的時候,他的胸膛還跳動在草堆的外麵。

“你接著啊!我給你東西。”

稀疏的落著雪花的小巷裏,我的雨傘上同時也有雨點在啪啪地跳著。

“給你,給你東西呀!”

這時我聽到他說了:

“我是瞎子。”

“你伸出手來!”

他周遭的碎草蘇嘎的響著,是一隻黃色的好像生了鏽的黃銅的手和小爪子似的向前翻著。我跑上台階去,於是那老頭的手心上印著一個圓圓的閃亮的和銀片似的小東西。

我憎惡打仗,我憎惡斷腿、斷臂。等我看到了人和豬似的睡在牆根上,我就什麼都不憎惡了,打吧!流血吧!不然,這樣豬似的,不是活遭罪嗎?

有幾位女同學到我家裏過,在這抗戰時期她們都感到苦悶。到前方去工作呢?而又哪裏收留她們工作呢?這種苦悶會引起一時的覺醒來。不是這覺醒不好,一時的也是好的,但我覺得應該更長一點。比方那老頭明明是人不是豬,而睡在牆根上,這該作何講解呢?比方女人明明也是人,為什麼當她得到一塊衣料的時候,也要哭泣一場呢?理解是應該理解的,做不到不要緊,準備是必須的。所以我對她們說:“應該多讀書。”尤其是這兩本書,非讀不可。我也體驗得到她們那種心情,急於要找實際的工作,她們的心已經懸了起來。不然是落不下來的,就像小麻雀已經長好了翅子,腳是不會沾地的。

這種苦悶是熱烈的,應該同情的。但是長久了是不行的,抗戰沒有到來的時候,腦子裏頭是個白丸,抗戰到來了腦子裏是個苦悶,抗戰過去了,腦子裏又是個白丸。這是不行的,抗戰是要建設新中國,而不是中國塌台。

又想起來了:我敢相信,那天晚上的嘲笑決不是真的,因為他們是知識分子,並且是維新的而不是複古的。那麼說,這些話也隻不過是玩玩,根據年輕好動的心理,大家說說笑笑,但為什麼常常要取著女子做題材呢?

讀讀這兩本書就知道一點了。

不是我把女子看得過於了不起,不是我把女子看得過於卑下;隻是在現社會中,以女子出現造成這種鬥爭的記錄,在我覺得她們是勇敢的,是最強的,把一切都變成了痛苦出賣而後得來的。

193813武昌。

(署名蕭紅,刊於1938年1月16日武漢《七月》第二集第2期)無題

早晨一起來我就曉得我是住在湖邊上了。

我對於這在雨天裏的湖的感覺,雖然生疏,但並不像南方的朋友們到了北方,對於北方的風沙的迷漫,空氣的幹燥,大地的曠蕩所起的那麼不可動搖的厭惡和恐懼。由之於厭惡和恐懼,他們對於北方反而謳歌起來了。

沙土迷了他們的眼睛的時候,他們說:“偉大的風沙啊!”黃河地帶的土層遮漫了他們的視野的時候,他們說那是無邊的使他們不能相信那也是大地。迎著風走去,大風塞住他們的呼吸的時候,他們說:“這……這……這……”他們說不出來了,北方對於他們的謳歌也偉大到不能夠容許了。

但,風一停住,他們的眼睛能夠睜開的時候,他們仍舊是看,而嘴也就仍舊是說。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著了,那位一路上對大風謳歌的朋友,一邊擦著被風沙傷痛了的眼睛一邊問著我:

“你們家鄉那邊就終年這樣?”

“那裏!那裏!我們那邊冬天是白雪,夏天是雲、雨、藍天和綠樹……隻是春天有幾次大風,因為大風是季節的征候,所以人們也愛它。”是往山西去的路上,我就指著火車外邊所有的黃土層:“在我們家鄉那邊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陽蒸發著,好像冒煙一樣從冬天活過來了,而秋天收割。”

而我看他似乎不很注意聽的樣子。

“東北還有不被采伐的煤礦,還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完全沒有注意聽,他的拜佩完全是對著風沙和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