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2 / 3)

我想這對於北方的謳歌就像對於原始的大獸的謳歌一樣。

在西安和八路軍殘廢兵是同院住著,所以朝夕所看到的都是他們。有一天我看到一個殘廢的女兵,我就向別人問:“也是戰鬥員嗎?”

那回答我的人也非常含混,他說也許是戰鬥員,也許是女救護員,也說不定。

等我再看那腋下支著兩根木棍,同時擺蕩著一隻空褲管的女人的時候,但是看不見了,她被一堵牆遮沒住,留給我的隻是那兩根使她每走一步,那兩肩不得安寧的新從木匠手裏製作出來的白白木棍。

我麵向著日本帝國主義,我要謳歌了!就像南方的朋友們去到了北方,對於那終年走在風沙裏的瘦驢子,由於同情而要謳歌她了。

但這隻是一刻的心情,對於野蠻的東西所遺留下來的痕跡,憎惡在我是會破壞了我的藝術的心意的。

那女兵將來也要做母親的,孩子若問她:“媽媽為什麼你少了一條腿呢?”

媽媽回答是日本帝國主義給切斷的。

作為一個母親,當孩子指問到她的殘缺點的時候,無管這殘缺是光榮過,還是恥辱過,對於做母親的都一齊會成為灼傷的。

被合理所影響的事物,人們認為是沒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說成生命力已經被損害了的(所謂生命力不強的)比方屠介涅夫在作家裏麵,人們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麼樣呢?我就看到過很多對屠介涅夫搖頭的人,這搖頭是為什麼呢?不能無所因。久了,同時也因為我對搖頭的人過於琢磨的緣故,默默之中感到了,並且在我的靈感達到最高潮的時候,也就無恐懼起來,我就替搖頭者們嚷著說:“他的生命力不強!”

屠介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寧靜的,正路的,他是從靈魂而後走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還有法國的羅曼羅蘭。

別的作家們他們則不同,他們暴亂、邪狂、破碎,他們是先從本能出發(或者一切從本能出發)而後走到靈魂。有慢慢走到靈魂的,也有永久走不到靈魂的,那永久走不到靈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著:“我的生命力強啊!我的生命力強啊!”

但不要聽錯了,這可並不是他自己對自己的惋惜,一方麵是在驕傲著生命力弱的,另一麵是在招呼那些尚在向靈魂出發的在半途上感到吃力,正停在樹下冒汗的朋友們。

聽他這一招呼,可見生命力強的也是孤獨的。於是我這佩服之感也就不完整了。

偏偏給我看到的生命力頂強的是日本帝國主義。人家都說日本帝國主義野蠻,是獸類,是爬蟲類,是沒有血液的東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這南方的風景,看起來是比北方的風沙愉快的。

同時那位南方的朋友對於北方的謳歌,我也並不是諷刺他。去把捉完全隔離的東西,不管誰,大概都被嚇住的。我對於南方的鑒賞,因為我已經住了幾年的緣故,初來到南方也是不可能。

1938515

(署名蕭紅,刊於1938年5月16日武漢《七月》第2集第12期)記鹿地夫婦

池田在開仗的前夜,帶著一匹小貓仔來到我家的門口,因為是夜靜的時候,那鞋底拍著樓廊的聲音非常響亮。

“誰呀!”

這聲音並沒有回答,我就看到是日本朋友池田,她的眼睛好像被水洗過的玻璃似的那麼閃耀。

“她怎麼這時候來的呢,她從北四川路來的……”這話在我的思想裏邊繞了一周。

“請進來呀!”

一時看不到她的全身,因為她隻把門開了一個小縫。

“日本和中國要打仗。”

“什麼時候?”

“今天夜裏四點鍾。”

“真的嗎?”

“一定的。”

我看一看表,現在是十一點鍾。“一、二、三、四、五——”我說“還有五個鍾頭。”

那夜我們又講了些別的就睡了。軍睡在外室的小床上,我和池田就睡在內室的大床上,這一夜沒有睡好,好像很熱,小貓仔又那麼叫,從床上跳到地上,從地上又跳到椅子上,而後再去撕著窗簾。快到四點鍾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兩下槍響。

“池田,是槍聲吧!”

“大概是。”

“你想鹿地怎麼樣,若真的今天開仗,明天他能跑出來不能?”

“大概能,那就不知道啦!”

夜裏開槍並不是事實。第二天我們吃完飯,三個人坐在地板的涼席上乘涼。這時候鹿地來了,穿一條黃色的短褲,白襯衫,黑色的卷卷頭發,日本式的走法。走到席子旁邊,很習慣的就脫掉鞋子坐在席子上。看起來他很快活,日本話也說,中國字也有。他趕快地吸紙煙,池田給他做翻譯。他一著急就又加幾個中國字在裏麵。轉過臉來向我們說:

“是的,叭叭開槍啦……”

“是什麼地方開的?”我問他。

“在陸戰隊……邊上。”

“你看見了嗎?”

“看見的……”

他說話十分喜歡用手勢:“我,我,我看見啦……完全死啦!”而後他用手巾揩著汗。但是他非常快活,笑著,全身在輕鬆裏邊打著轉。我看他像洗過羽毛的雀子似的振奮,因為他的眼光和嘴唇都像講著與他不相幹的,同時非常感到興味的人一樣。

夜晚快要到來,第一發的炮聲過去了。而我們四個人——池田、鹿地、蕭軍和我——正在吃晚飯,池田的大眼睛對著我,蕭軍的耳向旁邊歪著,我則感到心髒似乎在移動。但是我們合起聲音來:

“哼!”彼此點了點頭。

鹿地有點像西洋人的嘴唇,扣得很緊。

第二發炮彈發過去了。

池田仍舊用日本女人的跪法跪在席子上,我們大概是用一種假象把自己平定下來,所以仍舊吃著飯。鹿地的臉色自然變得很不好看了。若是我,我一定想到這炮聲就使我脫離了祖國。但是他的感情一會就恢複了。他說:

“日本這回壞啦,一定壞啦……”這話的意思是日本要打敗的,日本的老百姓要倒黴的,他把這戰爭並不看得怎樣可怕,他說日本軍閥早一天破壞早一天好。

第二天他們到S家去住的。我們這裏不大方便;鄰居都知道他們是日本人,還有一個白俄在法國捕房當巡捕。街上打間諜,日本警察到他們從前住過的地方找過他們。在兩國夾攻之下,他們開始被陷進去。

第二天我們到S家去看他們的時候,他們住在三層樓上,尤其是鹿地很開心,儼儼乎和主人一樣。兩張大寫字台靠著窗子,寫字台這邊坐著一個,那邊坐著一個,嘴上都叼著香煙,白金龍香煙四五罐,堆成個小塔型在桌子頭上。他請我吃煙的時候,我看到他已經開始工作。很講究的黑封麵的大本子攤開在他的麵前,他說他寫日記了,當然他寫的是日文,我看了一下也看不懂。一抬頭看到池田在那邊也張開了一個大本子。我想這真不得了,這種克製自己的力量,中國人很少能夠做到。無論怎樣說,這戰爭對於他們比對於我們,總是更痛苦的。又過了兩天,大概他們已經寫了一些日記了。他們開始勸我們,為什麼不參加團體工作呢?鹿地說:

“你們不認識救亡團體嗎?我給介紹!”這樣好的中國話是池田給修改的。

“應該工作了,要快工作,快工作,日本軍閥快完啦……”

他們說現在寫文章,以後翻成別國文字,有機會他們要到各國去宣傳。

我看他們好像變成了中國人一樣。

三二日之後去看他們,他們沒有了。說他們昨天下午一起出去就沒有回來。臨走時說吃飯不要等他們,至於哪裏去了呢?S說她也不知道。又過了幾天,又問了好幾次,仍舊不知道他們在哪裏。

或者被日本警察捉去啦,送回國去啦!或者住在更安全的地方,大概不能有危險吧!

一個月以後的事:我拿刀子在桌子上切蔥花,準備午飯,這時候,有人打門,走進來的人是認識的,可是他一向沒有來過,這次的來不知有什麼事。但很快就得到結果了:鹿地昨夜又來到S家。聽到他們並沒有出危險,很高興。但他接著再說下去就是痛苦的了。他們躲在別人家裏躲了一個月,那家非趕他們離開不可,因為住日本人,怕當漢奸看待。S家很不便,當時S做救亡工作,怕是日本探子注意到。

“那麼住到那裏去呢?”我問。

“就是這個問題呀!他們要求你去送一封信,我來就是找你去送信,你立刻到S家去。”

我送信的地方是個德國醫生,池田一個月前在那裏治過病,當上海戰事開始的時候,醫生太太向池田說過:假若在別的地方住不方便,可以搬到她家去暫住。有一次我陪池田去看醫生,池田問他:

“你喜歡希特勒嗎?”

醫生說:“唔……不喜歡。”並且說他不能夠回德國。

根據這點,池田以為醫生是很好的人,同時又受希特勒的壓迫。

我送完了信,又回到S家去,我上樓說:

“可以啦,大概是可以。”

回信,我並沒拆開讀,因為我的英文不好。他們兩個從地板上坐起來。打開這信:

“隨時可來,我等候著……”池田說信上寫著這樣的話。

“我說對麼!那醫生當我臨走的時候還說,把手伸給他,我知道他就了解了。”

這回鹿地並不怎樣神氣了,說話不敢大聲,不敢站起來走動。晚飯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燈放在地上,燈頭被蒙了一塊黑紗布,就在這微黑的帶著神秘的三層樓上,我也和他們一起吃的飯。我端碗來,再三的不能把飯咽下去,我看一看池田發亮的眼睛,好像她對她自己未知的命運還不如我對他們那樣關心。

“吃魚呀!”我記不得是他們誰把一段魚尾擺在我的碗上來。

當著一個人,在他去試驗他出險的道路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險之中,為什麼還能夠這樣安寧呢!我實在對這晚餐不能夠多吃。我為著我自己,我幾次說著多餘的閑餘話:

“我們好像山寨們在樹林裏吃飯一樣……”接著我還是說:“不是嗎?看像不像?”

回答這話的沒有人,我抬頭看一看四壁,這是一間藏書房,四壁黑沉沉的站著書箱或書櫃。

八點鍾剛過,我就想去叫汽車,他們說,等一等,稍微晚一點更好。鹿地開始穿西裝,白褲子,黑上衣,這是一個西洋朋友給他的舊衣裳(他自己的衣裳從北四路逃出來時丟掉了)。多麼可笑啊!又像賈伯林又像日本人。

“這個不要緊!”指著他已經蔓延起來的胡子對我說:“像日本人不像?”

“不像。”但明明是像。

等汽車來了時,我告訴他:

“你絕對不能說話,中國話也不要說,不開口最好,若忘記了說出日本字來那是危險的。”

報紙上登載過法租界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常常有小汽車被驗查。假若沒有人陪著他們,他們兩個差不多就和啞子一樣了。鹿地幹脆就不能開口。至於池田一聽就知道說的是日本的中國話。

那天晚上下著一點小雨,記得大概我是坐在他們兩個人之間,有兩小箱籠顛動在我們膝蓋的前邊。愛多亞路被指路燈所照,好像一條虹彩似的展開在我們的麵前,柏油路被車輪所擦過的紋痕,在路警指管著的紅綠燈下,變成一條紅的,而後又變成一條綠的,我們都把眼睛看著這動亂交錯的前方。同時司機人前麵那塊玻璃上有一根小棍來回地掃著那塊扇形的地盤。

車子到了同孚路口了,我告訴車子左轉,而後靠到馬路的右邊。

這座大樓本來是有電梯的,因為司機人不在,等不及了,就從扶梯跑上去。我們三個人都提著東西,而又都跑得快,好像這一路沒有出險,多半是因為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

醫生在小客廳裏接待著鹿地夫婦:

“弄錯了啦,嗯!”

我所聽到的,這是什麼話呢?我看看鹿地,我看看池田,再看看胖醫生。

“醫生弄錯啦,他以為是要來看病的人,所以隨時可來。”

“那麼房子呢?”

“房子他沒有。”池田擺一擺手。

我想這回可成問題了,我知道S家絕對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可能的嗎?而後我說到我家去可以嗎?

池田說:“你們家那白俄呀!”

醫生還不錯,穿了雨衣去替他們找房子去了。在這中間,非常恐慌。他說房子就在旁邊,可是他去了好多時候沒有回來。

“箱子裏邊有寫的文章啊!老醫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像梟鳥的眼睛那麼大。

過了半點鍾的樣子,醫生回來了,醫生又把我們送到那新房子。

走進去一看,就像個旅館,茶房非常多,說中國話的,說法國話的,說俄國話的,說英國話的。

剛一開戰,鹿地就說過要到國際上去宣傳,我看那時候,他可差不多去到國際上了。

這地方危險是危險的,怎麼辦呢?隻得住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