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黃鶴一去不複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太太站在這裏一聲不響,她的心境,非常凝煉,她不為一切所惑,靜靜地站著,什麼水鳥,黃鶴樓之類,她連看也未看在眼裏。她心裏想著武昌那房子到底是個怎麼樣的,越想越想不出來。想來想去,窗子向哪麵開著,門向哪麵開著,到底因為她沒有看過,連個影子也想不出來。
“到底是幾間房子,是一間,還是兩間?”
她剛要說出口,心裏一生氣就又不問了。哪有這樣的人呢!連自己要住的房子都不知幾間。她越想越生氣,她轉著那又黑又大的眼睛,用白眼珠瞪著馬伯樂。
馬伯樂一點也不自覺,把兩隻手插在褲袋裏,他一高興,就又把那黃鶴樓的兩句詩,大誦了一遍:
黃鶴一去不複返,
此地空餘黃鶴樓。
因為他的聲音略微大了一點,全船的眼睛,都往他這邊閃光。
馬伯樂心裏說:
“真他媽的中國人,不懂得鑒賞藝術。”
不一會,船到了碼頭,就都心急如火起來,跳板還沒有落下來,有的人竟從欄杆跳出去了。等那跳板一落,人們就一擁而出,年富力強的往前衝著,老的弱的被擠得連罵帶叫。
馬伯樂抱著小雅格,他的腦子裏一晃忽,覺得又像是來到了淞江橋。
走到了岸上,他想:這可奇怪,怎麼中國盡是淞江橋呢!
馬伯樂流了一頭汗,鼻子上跌壞的那一塊蒙著藥布還沒有好呢。
但這僅僅是嚇了馬伯樂一下,實際上是並沒有什麼的,不一會工夫也就忘記了。何況逃難也逃到了終點,房子也有了,經濟也不成問題了。
所以不一會工夫,馬伯樂就又活靈活現了起來,他叫洋車的時候,他就打了那車夫,因為從漢陽門碼頭到磨盤街本來是八分錢,現在要一毛二,這東西真可惡,不打他留著他嘛!
“他發國難財呀,還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館,馬伯樂還這麼嚷著。
王老先生點頭稱是,並且說:
“警告警告他們也是對的。”
王老先生又說:
“我前天囤了點煤碳,三天就賺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錢的利……俺早晨起來,去打聽打聽市價,你說怎麼樣?俺叫了一個洋車,一開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現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子,打完了再說……”
馬伯樂在旁邊叫著:
“打的對,他發國難財呀。”
馬伯樂太太一進屋就看見客廳裏擺著那尊銅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經不信耶穌教了嗎?所以教友見了教友那一套應酬的話,太太一個字沒敢提,隻是心裏想著,趕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們都坐在沙發上,隻是約瑟是站著的,是在沙發上跳著的,把那藍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腳印。太太用眼睛瞪著約瑟,約瑟哪裏肯聽。太太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她心裏說:孩子大人都這麼會氣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麼。她用眼睛瞪了馬伯樂好幾下。馬伯樂還不明白,以為是茶灑在衣服上了,或是什麼的,直是往自己西裝的領上看著,看看到底也沒有什麼差錯,於是還和王老先生談著。
一直談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來了。於是馬伯樂略微地吃了兩個。
吃完了,才告辭了王家,帶著東西,往那現在還不知房子在什麼地方的方向走去,隻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邊帶領著。
太太氣得眉不抬,眼不睜。
在那磨盤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門前連著兩塊大石頭,門裏長著一棵批杷樹,這就是馬伯樂他們新租的房子。
在那二樓上,老鼠成群。馬伯樂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樓就在樓口把頭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腳下踩著一個死老鼠。
這房子空空如也,空氣倒也新鮮。隻是老鼠太多了一點,但也不要緊,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馬伯樂一站在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樣地跑了,就都縮著脖子在門口上轉著滴溜溜的閃亮的眼睛,有五個都藏起身子來了。
一共兩間房。
馬伯樂對於這房子倒很喜歡,喜歡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為這正和他逃難的哲學相符,逃起難來是省錢第一。
這時太太也上樓來了。太太的意見如何,怕是跟馬伯樂要不一樣的。
第 六 章
馬伯樂每天早晨起來,都靜靜地向著窗口觀望著那枇杷樹,很久很久地觀望。久了,不單是觀望,而是對那批杷樹起了一種感情了。下雨天,那樹葉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著水,尤其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從樹上滴下來的水滴似乎個個都有小碟那麼大,打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馬伯樂每天早晨起來,都是靜靜地觀望那批杷樹,有時手裏拿了一本書,對著那窗口坐著。
馬伯樂覺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麼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還有枇杷樹。
馬伯樂在這房子裏已經是五六天過去了。太太雖然鬧了幾場,是因為這房子太壞。馬伯樂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因為他想:已經來到漢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於是他心安理得地過起生活來。何況離他住的地方不遠,就有一個“未必居”包子鋪,他又可常常去買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慪氣,就去買包子吃,吃了三五個回來,果然氣就沒有了。屢試屢驗,非常之靈。
“未必居”包子鋪,轉了兩個小彎就可以到了。門口掛著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塊匾已經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張古雅的字畫,誤掛到大街上來了。
“未必居”包子鋪一向不登廣告,門口也並沒有什麼幌子,隻憑著“未必居”三個字,也看不出這三個字裏邊就有包子含在其中。
但是它的名聲遠近皆知。住在漢口的,過到武昌來,若是風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買上幾個包子帶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餓不餓,就站在那裏吃上兩個熱的去,連吃連聲說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來了。
因為這包子鋪是不設座位的,願意吃不吃,願意買不買,做的是古板正傳的生意,全憑悠久曆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熱的就得站著吃。絕沒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後討小賬的事情。
這生意做得實在古板,來了顧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買不買也不缺你這個買主。
你走進去說:
“買包子。”
那在麵案上正弄著兩手麵粉的老板娘隻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她說完了,手就從麵案上拾起一張擀好的包子皮來,而後用手打著那餡子盆上的姣綠姣綠的蒼蠅,因為蒼蠅把餡子盆占滿了,若不打走幾個,恐怕就要殺生的,就要混到餡子裏,包成了包子把那蒼蠅悶死了。
買包子的站在一邊等著,等到老板娘包了三五個包子之後,而後才慢吞吞地站了起來,一路趕著落在她鼻子上的蒼蠅,一路走過來。百般地打,蒼蠅百般地不走。等老板娘站穩的時候,蒼蠅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
老板娘說:
“要幾個?”
這時候,那鍋上的蒸籠還是蓋著的。
買包子的人說,要三個,或是要五個。說完了老板娘就把手伸出去,把那包子錢先拿過來,而後才打開蒸籠。包子是三分錢一個。若沒有零錢,就交上了“毫票”。這時候蒸籠的蓋還是不開的,老板娘又到錢簍子裏找零錢去了。
等一切手續都辦理清楚了,才能打開蒸籠。打開蒸籠一看,包子隻剩了孤單單的一個了。
於是又退錢,又打著落在她鼻子上的那一個蒼蠅。實在費工夫,這一個包子才算出了蒸籠。
但是買主不但不覺得不耐煩,反而覺得這包子更好吃,於是非常珍貴地用荷葉托著。臨出門口的時候,還回頭問著:
“等一下有吧?”
隻聽那裏邊回說:
“下半天來吧,現在不賣了。”
買包子的人,也不想一想,包子鋪是為著賣包子的,為什麼一會賣一會就不賣了呢?隻是人人都說:
“‘未必居’那包子鋪的架子才大呢,一去晚了就沒有。”
不但晚了沒有,來早了也是沒有的,一天就是上半天有那麼一陣,下半天有那麼一陣,其餘的時間就是有他也不賣。
買包子的人也知他明明有,他就是不賣的。因為有也不賣,人們就更佩服它的特殊的性格了。
下雨天,姑娘撐著傘去買包子,老人拄著杖子去買包子。包子就是買不到,人們就是越覺得滿意,因為這包子是非常珍貴難得的。物以稀為貴,於是就覺得“未必居”的包子越發的好。
馬伯樂早晨起來,拿它當點心吃。到了下午四五點鍾,又覺得肚子裏邊空,於是一天兩次去買包子。不單是買,而且還站在那裏看,看到底是怎麼做法。將來離開了武昌,到別的地方去,哪裏還有這‘未必居’呢?不如趕早學著點,將來自己下手做。
這包子和普通的包子一樣是發麵的,做起來圓圓的帶著褶,不過發麵裏略微加點糖,吃起來甜絲絲的。裏邊也是肉餡,唯有這肉餡有些不同,是豬肉餡,肉連切也不切,先是整個大塊放進大鍋裏去煮,煮好了取出來再切。切碎了還不能夠成為包子的餡,至少要再炒一遍,炒的時候,還要放些個豆醬,其餘的什麼也不要了,蔥,蒜都不要。
這就是“未必居”包子的要訣。
馬伯樂到王公館去,就向王老先生宣傳,因為王老先生也是最喜歡吃“未必居”的包子的。馬伯樂之所以認識這包子還是由於王老先生介紹的。
馬伯樂說那包子一點稀奇沒有,麵裏邊放一點糖,豬肉炒一炒就是了。
王家大小姐是一個斯斯文文的大姑娘,她搶著說:
“看花容易,繡花難。若是我們也會做,人家還開包子鋪做什麼。”
王家大小姐,素性斯文,雖然與馬伯樂自幼在一起玩,但是因為十年不見,各自都長大了。尤其是王小姐,離開青島的時候,才十三歲,現在已經二十三歲了。
所以當她說完了這句話,就覺得有點不大得體,羞得滿臉發燒,轉回身就從客廳跑出去了。
因為特別慌張,在那紅線繡著金花的門簾上,還把頭發給碰亂了。王大姑娘的頭發是新近才燙卷著的,對著鏡子去修飾去了。
不曾想,在那鏡子裏邊,第一眼看到的並不是頭發,而是自己紅得可怕的臉色,那臉好像在下雨的夜裏,打閃時被閃光所炫耀得那麼紅。
這是為什麼呢?這是很可怕的,連她自己也不敢看了。心裏頭非常害怕,想不到,怎麼鏡子裏邊是那麼一張臉呢?從來沒有見過,可是從來不認識的。
於是她離開那鏡子了,頭發也並沒有梳理,就到自己裝飾得很好的小沙發上坐下了。坐在那裏越想越生氣,而也越想越冤枉,而又越想越委屈。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好像受了人家的欺侮了一般,而這欺侮又偏偏是沒有什麼事實的,不能對任何人去講說的。若是在小孩子的時候,就要到母親那裏去哭一場。可是現在已經長大了,母親並不是隨時都在身邊的,若說這麼大的姑娘,特別遣人把母親請來,好坐在母親的旁邊哭一場,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何況什麼因由也沒有呢。
於是她就在沙發上坐著,自己鎮定著自己,企圖把這種連自己也不情願的傷心抑製下去。
王小姐在武漢大學裏念書。武漢大學就在武昌的珞珈山上。王小姐是去年畢了業的,所以那邊不常去了。
但是那邊東湖的碧油油清水,她每一想起來,她總起著無限的懷戀的心情。從前她每天在東湖上劃船。宿舍就在湖水的旁邊,從窗子就可以望見的。那時候也並不覺得怎樣好。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時間快得就好像做夢似的,三四年的工夫匆匆地過去了。離開那學校已經一年有餘了。
王小姐過去在那學校裏邊是有一個戀人的,也許不是什麼戀人而是朋友,不過同學們是好說這樣的話的。
昨天那王小姐的朋友還來看過她,並且還帶來了一束紫色的就是那東湖上的野花給她。她把那花立刻找了一個花瓶,裝了水,就插上了,而且擺在客廳的長桌上了。她本來有心立刻就拿到自己房裏來的,但覺得有母親看著不好意思那樣。其實那花是她的朋友送給她的,她本來不必擺在客廳裏,可不知道為什麼她勉強地擺在客廳裏了。
可是不一會,朋友一走,她就把花端到自己的房裏來。因為她越看那花越漂亮,小小的花,小小的葉,紫花中間還有白心。
現在這花就在她自己的鏡台上擺著。
聽說他要訂婚了,不知道是真的不?昨天他來的時候,她想要像說笑話似的,隨便問他一聲,後來不知怎麼岔過去了。
現在她坐在那為她自己而裝飾的小沙發上。她看到那花瓶裏的花,她就順便想到昨天那件事情上去。她覺得真好笑,人家的事情,用咱這麼費心來問他做什麼?
王小姐的這間小屋,窗台上擺著書,衣櫥上也擺著書,但是並不零亂,都擺得非常整齊。她的這間小屋裏,成年成月地沒有人進來。但是看那樣子,收拾得那麼整潔,就好像久已恭候著一位客人地到來似的。
尤其是那小沙發,藍色的沙發套上綴著白色的花邊,左手上一塊,右手上一塊,背後一塊。花邊是自己親手用勾針打的,是透籠的,輕輕巧巧的,好像那沙發並不能坐人了,隻為著擺在那裏看著玩似的。
現在她還在沙發上坐著,她已經坐了許久了。她企圖克製著自己,但是始終不能夠。她的眼裏滿含了眼淚,她不知從哪裏來的悲哀。她看一看紅紅的燈傘,她覺得悲哀。她看一看紫色的小花,她覺得委屈。她聽到客廳裏的那些人連講帶說的歡笑聲音,她就要哭了。
不知為什麼,每當大家歡笑的時候,她反而覺得寂寞。
最後,她聽那客廳的門口,馬伯樂說:
“明天來,明天來……”
於是客廳不久就鴉雀無聲了。接著全院子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好像一個人睡在床上,忽然走進夢境去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