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王小姐聽到馬伯樂說“明天來,明天來”這聲音,就好像十年前他們在一起玩,玩完了各自回家去所說的那“明天來”的聲音一樣。她還能夠聽得出來,那“來”字的語尾特別著重,至今未改。

但那已經是十年前了,而現在是十年以後了,時間走的多麼快,小孩子變成大人了。再過幾年就老了,青春就會消失了的。

一個人剛長到二十歲,怎麼就會老呢?不過一般小姐們常常因為她們充滿著青春,她們就特別驕傲。

於是眼淚流下來,王小姐哭著。

她想起了許多童年的事情,登著梯子在房簷上捉家雀,……下雨天裏在水溝子裏捉青蛙,……捉上來的青蛙,氣得大肚子鼓鼓的,……

王小姐一想到這裏,又是悲哀,又是高興,所以哭得眼睛滴著眼淚,嘴角含著微笑。

她覺得保羅是跟從前一樣的,隻是各處都往大發展了一些,比方鼻子也大了一點,眼睛也長了一些,似乎是黑眼珠也比從前大了。

她越想越覺得有意思,人是會忽然就長大了的。

“不單長大,而且還會老呢!”

王小姐心裏邊這樣想著,一想到這裏,忽然覺得保羅不單跟從前不一樣了,而且完全不一樣了,完全變了。

眼睛從前是又黑又藍的,而現在發黃了,通通發黃了,白眼珠和黑眼珠都發黃了。再說,那嘴唇也比從前厚了。

一個人怎麼完全會變了呢?真是可怕,頭變大了,身子變長了。就連說話的聲音也變了,那聲音比從前不知粗了多少倍,好像原來是一棵小樹枝而今長成了一個房梁了似的,誰還能說今天這房梁就是從前那棵樹枝呢?是完全兩樣的了。

馬伯樂來到漢口不是一天的了,她並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那麼為什麼她今天才考慮到他?似乎馬伯樂在十年之中都未變,隻是這一會工夫就長大了的樣子。

但是王小姐她自己並不自覺,因為這些日子她的思想特別靈敏,忽然想東,忽然想西。而且容易生氣,說不吃飯了,就不吃飯了,說看電影就看電影去。

這樣下來已經有不少日子了。

她這樣的悲哀和焦躁,她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中心主題。

隻不過,她常常想到,一個人為什麼要“訂婚”?

而尤其是最近,那個朋友真是要訂婚了嗎?她早就打算隨便問他一聲,都總是一見了麵就忘記,一走了就想起。有時當麵也會想起來的,但總沒有問。那是別人的事情問他做什麼呢?

可是一到了自己的房裏,或是寂寞下來的時候,就總容易想到這回事情上去。

一想到這回事情上去,也沒有什麼別的思想,也沒有什麼特別的見解,隻覺得一個好好的,無緣無故地訂的什麼婚?她隻覺得有些奇怪就是了。

近來王小姐的煩惱,也就是為這“奇怪”而煩惱。

她的血液裏邊,似乎有新的血液流在裏邊了,對於一切事情的估量跟從前不一樣,從前喜歡的,現在她反對了;從前她認為是一種美德的,現在她覺得那是卑鄙的,可恥的。

從前她喜歡穿平底鞋,她說平底鞋對於腳是講衛生的;可是現在她反對了,她穿起高跟鞋來。從前她認為一個女子斯斯文文的是最高雅的;現在她給下了新的評語,她說那也不過是卑微的,完全沒有個性的一種存在罷了。

不但這種事情,還有許許多多,總之,她這中間並沒有過程,就忽然之間,是凡她所遇到的事物,她都用一種新的眼光,重新給估價了一遍。

有一天下著小雨,她定要看電影去,於是穿著雨衣,舉著雨傘就走了。她非常執拗,母親勸她不住。走到街上來也不坐洋車,就一直走。她覺得一個人為什麼讓別人拉著?真是可恥。

她走到漢陽門碼頭,上了過江的輪船。船上的人很擁擠。本來有位置她已經坐下了,等她看見一個鄉下婦人,抱著一個小孩還站著,她就站起來把座位讓給她了。她心裏想:“中國人實在缺少同情心。”

她在那兒站著的時候,她覺得背後有人說話,第一個使她感到,或許就是那同學,就是那要訂婚的人。

等回頭一看,卻是馬伯樂。

這想錯了似乎把自己還給嚇了一跳。

馬伯樂是自己一個人,沒有帶太太,也沒有帶孩子。

本來他們小的時候在一起玩,那時候,誰還有太太,誰還有孩子呢?

在馬伯樂結婚的前一年,他們就已經分開了。所以今天在輪船上這樣的相會,又好像從前在一起玩的時候的那種景象,非常自由,不必拘泥禮節。

但是開初他們沒有說什麼,彼此都覺得生疏了,彼此隻點了點頭。好像極平凡的,隻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並不是朋友的樣子。過了幾秒鍾,馬伯樂才開頭說了第一句話,但是那話在對方聽來,一聽就聽出來,那不是他所應該說的。那話是這樣的:

“過江去呀?”

很簡單,而後就沒有了。

這工夫若不是馬伯樂有一個朋友,拍著肩膀把他叫到一邊去了,那到後來,恐怕更要窘了。

一直到下了輪船,他們沒有再見。王小姐下船就跑了,她趕快走,好像跑似的。一路上那柏油馬路不很平,處處汪著水,等她胡亂地跑到電影院去,她的鞋和襪子都打濕了。

她站在那買票。那賣票人把票子放在她手裏的時候,她竟不知道她在做什麼,等第二個人把她擠開的時候,她才明白了,她是來看電影的。

至於馬伯樂那方麵,剛剛從大痛苦中解脫出來,那就是說,受盡了千辛萬苦的逃難,今天總是最後的勝利了。

管他真勝利假勝利,反正旁邊有“未必居”包子吃著。眼前就囫圇著這個局勢。

所以一天到晚洋洋得意,除了一天從窗口看一看那窗外的枇杷樹之外,其餘就什麼也不管了。

太太同他吵,他就躲著,或是置之不理;再不然,他生起氣來,他就說:

“你們回青島好啦!”

他明知道她們是回不去了,所以他就特別有勁地嚷著,故意氣他的太太。

他的太太又來了她的老毛病,卻總是好哭。在馬伯樂看了,隻覺得好笑。他想:哭什麼呢?一個人為什麼那麼多的眼淚呢?

太太的哭,顯然他是不往心裏去,也不覺得可憐,也不覺得可恨,他毫無感覺地漠視著她。

早晨起來,他到“未必居”包子鋪去買包子。下半天睡一覺,醒了還是去買包子。

除了看枇杷樹買包子之外,他還常常到漢口那方麵去探信,什麼人來了,什麼人走了。其中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但聽了之後,大體上是滿意的,因為人越來越多了,後來的連房子都找不到了。很少趕得上他那麼幸福的。於是唯有他才是得天獨厚的,萬幸萬幸。

馬伯樂從大痛苦中解放出來之後,他什麼也不再需要了,非常飽滿地過著日子。也許以後還有什麼變動,不過暫時就算停在這裏了。

所以王小姐對他的那種相反的熱情,他根本不能夠考慮,他也根本不知道。

但自從在船上的那次相會,馬伯樂也或多或少的感到有點不大對,那就是當他下船的時候,他想要找到她,但是找不到了,看不見了,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分明記得她站著的那個地方,但是那地方沒有她。

沒有看到也就算了。馬伯樂慢慢地走著,他打算到一個剛剛從上海來的朋友那邊去談談,聽聽或者有一些什麼新的消息,聽說“大場”那邊打得最激烈,是不是中國兵有退到第二道防線的可能?去談談看。

馬伯樂一邊想著一邊慢慢地走。在岸上,一抬頭,他又看見王小姐了。

王小姐在前邊跑著,撐著雨傘。

他想要招呼住她,但又沒有什麼事情,竟這樣地看著王小姐走遠了。藍色的雨衣,配著藍色的雨傘,是很深沉的顏色。馬伯樂看著她轉彎了,才自己走他自己的路去了。

第二天,馬伯樂照樣去買了“未必居”的包子來。本來覺得不餓,打算不去買了,但是幾個孩子非拉著去買不可。他想既然成了習慣,也就陪著去了。可是買回來,他並沒有吃,他把衣裳用刷子刷了一刷就走出去了。

等他回來的時候,小雅格手裏還拿著兩個包子說:

“爸爸,這是你的。”

下半天馬伯樂又出去了。太太以為他又是到蛇山上去喝茶,讓他把小雅格帶著,覺得在家裏鬧。馬伯樂沒有帶就走了。

他到王家來了兩次,似乎王小姐都不在家。本來他自己也不承認是來找王小姐的,於是就在客廳裏坐著,陪著王老太太談了一些時候。談得久了一點,他就站起來走了。

到了晚上,他又來了,恰巧客廳裏邊沒有人,說是王老先生和王老太太都出去了,說是過江去看漢戲。

馬伯樂於是問:

“大小姐在家吧?”

馬伯樂到王家來,從來沒有單獨請問過她們的大小姐。於是那女工好像受了一驚似的,停了一停才說:

“我去看看。”

一出了客廳的門,那女工就在過道裏問著一個小丫環:

“大小姐說是跟老人家去看戲,去了沒有?”

那毛頭小丫環還沒有張開嘴,大小姐就從那棗紅的厚門簾裏走出來。她是出來倒水的,手裏還拿著一個茶杯。顯然她是在床上躺著的,頭發有些亂了,領子上的鈕扣開著,而且穿著拖鞋。

“你們嚷嚷什麼?老太太一出去,你們這回可造反啦。”

她們說:

“不是,馬先生找你。”

她想是什麼馬先生呢?她問:

“電話嗎?”

女工說:

“在客廳裏。”

王小姐把杯子放下了,放在了門旁的茶桌上。回頭往客廳一看,從那門簾的縫中她看見了馬伯樂。

她說:

“保羅!”

因為她受了一點驚,她就這樣說了出來。她本想回到房裏去,把頭發梳理一下,或是穿上一雙鞋子,但是都沒有做到,隻把領子上的鈕扣扣上了就向客廳裏走去。因為她分明看見了,保羅從那開得很大的門簾縫中早就看見她了。又加上近來她認為一個女子太斯文了是不好的,於是就大大方方地走近客廳去。

馬伯樂看她來得這麼痛快大方,就指著長桌上正在打開著一本書說:

“這書我看過的,很好,翻譯的也不壞。”

王小姐把書拿到手裏,合上了,看了看那封麵:

“不錯,是我借來的,還沒有看完。”

於是就放在一邊了。

馬伯樂說:

“我打算借幾本書看,你手頭可有什麼書嗎?”

王小姐說:

“我亂七八糟有一些,你要看一看嗎?”

王小姐帶著馬伯樂就到她自己房裏來。一邊走著一邊說:

“一個人不讀書是不行的。”

馬伯樂也說:

“中國人,就是中國人不讀書。全世界上的人,哪國人不讀書?”

等進了那小房間,馬伯樂還說著:

“人家外國女人,就是到公園去,手裏也拿一本書。一邊哄著孩子一邊看書。”

“真是不同啊,咱們中國人太落後了。一出了學堂的門,誰還念書呢!念書的真是傻子。”

王小姐的屋裏非常幹淨,書擺在窗台上。他們先去看了看那書,馬伯樂隨意選了幾本而後才坐下來。

王小姐坐在沙發上,讓馬伯樂坐在鏡台前邊的那隻小凳上。

這屋子很好,就是小了點,初一看來好像一個模型似的,但也正因為它小,才有一種小巧玲瓏的趣味。

他們沒有談什麼就又回到客廳裏去了。在客廳裏講了一番武漢大學的情形,講了各位教授。還有一個笑話,其中就有這麼一位教授,對學生們說亡了國不要緊,隻要好好地念書……

他們談得很愉快的,似乎他們是在社交的場合中似的,隻是彼此尊敬,而不能觸到任何人的情感的一麵。

女仆隔一會獻一杯茶來。他們二位就都像客人似的坐在那裏,或者以為這二位就都是這家的主人,一位是少爺,一位是小姐。

談到九點多鍾,馬伯樂才走了。

二位老人家去看戲,還沒有回來。

王小姐想寫兩封信,但都沒有寫成,就倒在床上睡了。睡了一些時候,也沒有睡著,就聽母親回來了。經過了客廳走到她自己的房裏去了。很有意思的,她一邊走著一邊說那漢戲的醜角怎樣怎樣不同,鼻子上的那白色也抹得稀奇哩!

王小姐是關了燈的,因為有月亮,屋裏是白亮亮的。夜裏不睡,是很有意思的,一聽聽得很遠,磨盤街口上的洋車鈴子,白天是聽不見的,現在也聽見了。夜裏的世界是會縮小的。她翻了一個身,她似乎是睡著了。

第 十二 章

從此以後,馬伯樂天天到王家來。王小姐也因此常常候在家裏,本來要看電影去或是做什麼,因為一想到,說不定保羅要來的,於是也就不出去了。

在客廳裏常常像開晚會似的,談得很晚。王老太太也是每晚陪著,王老先生若是沒有什麼事,也沒有不陪著的。

這樣子過了很久,好像從前那種已經死滅了的,或者說已經被時間給隔離得完全不存在了的友情,又恢複了起來了。

老太太常常指著女兒說,保羅哥小的時候這樣,那樣,說得似乎這些年來並沒有離開過似的,有時那口語竟親近得像對待她自己的兒子似的了。

遇到了吃飯的時候,馬伯樂就坐到桌子上來一起吃飯,就好像家裏人一樣的,方桌上常常坐著四個人,兩位老人帶著兩個孩子。

這樣子過了很久。有一天晚上正在吃飯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電話,把大小姐叫出去了。

那電話設在過道的一頭上。大小姐跑出去聽電話,一去就沒有回來。女仆進來報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