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那老齋夫似乎是和李文卿特別的要好,一包食品,他一定不肯再帶回去,說是李文卿要罵他的,推讓了好久,鄭秀嶽也沒有辦法,隻得由他去了。
因為有了這一場事情,鄭秀嶽一直到就寢的時候為止,心裏頭還平靜不下來。等她在薄棉被裏睡好,熄燈鍾打過之後,她忽聽見後麵馮世芬床裏,出了一種的響聲。她本想大聲叫喊起來的,但怕左右前後的同學將傳為笑柄,所以隻空咳了兩聲,以表明她的還沒有睡著。停了一忽,這的響聲,愈來愈近了,在被外頭並且感到了一個物體,同時一種很奇怪的簡直聞了要窒死人的爛蔥氣味,從黑暗中傳到了她的鼻端。她是再也忍不住了,便隻好輕輕地問說:“哪一個?”
緊貼近在她的枕頭旁邊,便來了一聲沙喉嚨的回答說:“是我!”
她急起來了,便接連地責罵了起來說:“你做什麼,你來做什麼?我要叫起來了,我同你去看舍監去!”
突然間一隻很粗的大手蓋到了她的嘴上,一邊那沙喉嚨就輕輕地說:“你不要叫,反正叫起來的時候,你也沒有麵子的。到了這時候,我回也回不去了,你讓我在被外頭睡一晚吧!”
聽了這一段話,鄭秀嶽也不響了。那沙喉嚨便又繼續說:“我冷得很,馮世芬的被藏在什麼地方的,我在她床上摸遍了,卻終於摸不著。”
鄭秀嶽還是不響,約莫總過了五分鍾的樣子,沙喉嚨忽然又轉了哀告似的聲氣說:“我的衣褲是全都脫下了的,這是從小的習慣,請你告訴我吧,馮世芬的被是藏在什麼地方的,我冷得很。”
又過了一兩分鍾,鄭秀嶽才簡潔地說了一句“在腳後頭”。本來腳後頭的這一條被,是她自己的,因為昨天想馮世芬想得心切,她一個人怎麼也睡不著,所以半夜起來,把自己的被折疊好了,睡入了馮世芬的被裏。但到了此刻,她也不能把這些細節拘守著了,並且她若要起來換一條被的話,那李文卿也未見得會不動手動腳,那一個赤條條的身體,如何能夠去和它接觸呢?
李文卿摸索了半天,才把鄭秀嶽的薄被拿來鋪在裏床,睡了進去。聞得要頭暈的那陣爛蔥怪味,卻忽而減輕了許多。停了一回,這怪氣味又重起來了,同時那隻大手又摸進了她的被裏,在解她的小衫的紐扣。她又急起來了,用盡了力量,以兩手緊緊捉住了那隻大手,就又叫著說:“你做什麼?你做什麼?我要叫起來了。”
“好好,你不要叫,我不做什麼。我請你拿一隻手到被外頭來,讓我來捏捏!”
鄭秀嶽沒有法子,就以一隻本來在捉住著那隻大手的手隨它伸出了被外。李文卿捉住了這隻肥嫩嬌小的手,突然間把它拖進了自己的被內。一拖進被,她就把這隻手牢牢捏住當做了機器,向她自己的身上亂摸了一陣。鄭秀嶽的指頭卻觸摸著了一層同沙皮似的皮膚,兩隻很鬆很寬向下倒垂的奶奶,腋下的幾根短毛,在這短毛裏凝結在那裏的一塊粘液。漸摸漸深,等到李文卿要拖她的這隻手上腹部下去的時候,她卻拚死命的掙紮了起來,馬上想抽回她的這隻手臂上已經被李文卿捏得有點酸痛了的右手。她雖用力掙紮了一陣,但終於掙紮不脫,李文卿到此也知道了她的意思了,就停住了不再往下摸,一邊便以另外的一隻空著的手拿了一個涼陰陰的戒指,套上了鄭秀嶽的那隻手的中指。戒指套上之後,李文卿的手放鬆了,鄭秀嶽就把自己的手縮了回去,但當她的這隻手拿過被頭的時候,她的鼻裏又聞著了一陣更猛烈更難聞的異臭。
鄭秀嶽的手縮回了被裏,重將被頭塞好的時候,李文卿便輕輕的朝她說:“乖寶,那隻戒指,是我老早就想送給你的,你也切莫要馮世芬曉得。”
十
早晨天一亮,大約總隻有五點多鍾的光景,鄭秀嶽就從床上爬了起來。向裏床一看,李文卿的臉朝了天,獅子鼻一掀一張,同男人似地呼吸出很大的鼾聲,還在那裏熟睡。
把帳子放了一放下,鞋襪穿了一穿好,她就匆匆忙忙的走下了樓,去洗臉去。因為這時候還在打起床鍾之先,在挑臉水的齋夫倒奇怪起來了,問了一聲“你怎麼這樣的早?”便急忙去挑熱水去了。鄭秀嶽先倒了一杯冷水,拿了牙刷想刷牙齒,但低頭一看,在右手的中指上忽看見了一個背上有一塊方形的印戒。拿起手來一看,又是一陣觸鼻的爛蔥氣味,而印戒上的篆文,卻是“百年好合”的四個小字。她先用冷水洗了一洗手,把戒指也除下來用冷水淋了一淋,就擦幹了藏入了內衣的袋裏。
這一天的功課,她簡直一句也沒有聽到,在課堂上,在自修室,她的心裏頭隻有幾個思想,在那裏混戰。
——馮世芬何不早點來?
——這戒指真可愛,但被馮世芬知道了不曉得又將如何的被她教誡!
——李文卿人雖則很粗,但實在真肯花錢!
——今晚上她倘若是再來,將怎麼辦呢?
這許多思想雜亂不斷地擾亂了她一天,到了傍晚,將吃晚飯的時候,她卻終於上舍監那裏去告了一天假,雇了一乘車子回家去了。
在家裏住了兩天,到了禮拜天的午後,她於上學校之先,先到了太平坊巷裏去問馮世芬究竟回來了沒有?她娘回報她說:“已經回來了。可是今天和她舅舅一道上西湖去玩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就叫她上謝家巷去可好?”
鄭秀嶽聽到了這消息,心裏就寬慰了一半。但一想到從前馮世芬去遊西湖,總少不了她;她去遊西湖,也決少不得馮世芬的,現在她可竟丟下了自己和她舅舅一道去玩了。在回來的路上,她愈想愈恨,愈覺得馮世芬的可惡。“我索性還是同李文卿去要好吧,馮世芬真可惡,真可惡!我總有一天要報她的仇!”一路上自怨自惱,恨到了幾乎要出眼淚。等她將走到自家的門口的時候,她心裏已經有絕大的決心決下了,“我馬上就回校去,馮世芬這種人我還去等她做什麼,我寧願被人家笑罵,我寧願去和李文卿要好的。”
可是等她一走進門,她的娘就從客廳上迎了出來叫著說:“秀!馮世芬在你房裏等得好久了,你一出去她就來的。”
一口氣跑到了東廂房裏,看見了馮世芬的那一張清麗的笑臉,她一撲就撲到了馮世芬的懷裏。兩手緊緊抱住了馮世芬的身體,她什麼也不顧地便很悲切很傷心地哭了出來。起初是幽幽地,後來竟斷斷續續地放大了聲音。
馮世芬兩手撫著了她的頭,也一句話都不說,由她在那裏哭泣,等她哭了有十分鍾的樣子,胸中的鬱憤大約總有點哭出了的時候,馮世芬才抱了她起來,扶她到床上去坐好,更拿出手帕來把臉上的眼淚揩了揩幹淨。這時候鄭秀嶽倒在淚眼之下微笑起來了,馮世芬才慢慢地問她說:“怎麼了?有誰欺侮你了麼?”聽到了這一句話,她的剛才止住的眼淚,又接連不斷地落了下來,把頭一衝,重複又倒到了馮世芬的懷裏。馮世芬又等了一忽,等她的泣聲低了一點的時候,便又輕輕地慰撫她說:“不要再哭了,有什麼事情請說出來。有誰欺侮了你不成?”
聽了這幾句柔和的慰撫話後,她才把頭舉了起來。將一雙淚盈的眼睛注視著馮世芬的臉部,她隻搖了幾搖頭,表示她並沒有什麼,並沒有誰欺侮她的意思。但一邊在她的心裏,卻起了絕大的後悔,後悔著剛才的那一種想頭的卑劣。“馮世芬究竟是馮世芬,李文卿哪裏能比得上她萬分之一呢?不該不該,真不應該,我馬上就回到校裏把她的那個表那個戒指送還她去,我何以會下流到了這步田地?”
一個鍾頭之後,她兩人就又同平時一樣地雙雙回到了校裏。一場小別,倒反增進了她們兩人的情愛。這一天晚上,馮世芬仍照常在她的裏床睡下,但剛睡好的時候,馮世芬卻把鼻子吸了幾吸,同鄭秀嶽說:“怎麼啦,我們的床上怎麼會有這一種狐腋的臭味?”
鄭秀嶽聽她不懂,便問她什麼叫做狐腋,等馮世芬把這種病的症狀氣息說明之後,她倒笑了起來,突然間把自己的頭挨了過去,在馮世芬的臉上深深地深深地吻了半天。她和馮世芬兩人交好了將近一年,同床隔被地睡了這些個日子,這舉動總算是第一次的最淫汙的行為,而她們兩人心裏卻誰也不感到一點什麼別的激刺,隻覺得這不過是一種不能以言語形容的最親愛的表示而已。十一
又到了快考暑假考的時候了。學校裏的情形雖則沒有什麼大的變動,但馮世芬的近來的樣子,卻有點變異起來了。
自從上海回來之後,她對鄭秀嶽的親愛之情,雖仍舊沒有變過,上課讀書的日程,雖仍舊在那裏照行,但有時候竟會癡癡呆呆地,目視著空中呆坐到半個鍾頭以上。有時候她居然也有故意避掉了鄭秀嶽,一個人到操場上去散步,或一個人到空寂無人的講堂上去坐在那裏的。自然對於大考功課的預備,近來也竟忽略了。有好幾晚,她並且老早就到了寢室,在黑暗中摸上了床,一聲不響地去睡在被裏。更有一天晴暖的午後,她草草吃完午飯,就說有點頭痛,去向舍監那裏告了假,回家去了半天,但到晚上回來的時候,鄭秀嶽看見她的兩眼腫得紅紅的,似乎是哭過了一陣的樣子。
正當這一天馮世芬不在的午後三點鍾的時候,門房走進了校內,四處在找李文卿,說她父親在會客室裏等著要會她。李文卿自從在演說大會得了勝利以後,本來就是全校聞名的一位英雄,而且身體又高又大,無論在操場或在自修室裏總可以一尋就見的,而這一天午後竟累門房在校內各處尋了半天終於沒有見到。門房尋李文卿雖則沒有尋到,但因為他見人就問的關係上,這李文卿的爸爸來校的消息,卻早已傳遍了全校。有幾個曾經和李文卿睡過要好的同學,又在誇示人地詳細說述他——李文卿的爸爸——的曆史和李文卿的家庭關係。說他——李文卿的爸爸——本來是在徐州鄉下一個開宿店兼營農業的人。忽而一天寄居在他店裏的一位木客暴卒了,他為這客人衣棺收殮之後,更為他起了一座很好的墳莊。後來他就一年一年的買起田來,居然富傾了敵國。他鄉下的破落戶,於田地產業被他買占了去以後,總覺得氣他不過,便造他的謠言,說他的財產是從謀財害命得來的東西。他有一個姊姊,從小就被賣在杭州鄉下的一家農家充使婢的,後來這家的主婦死了,她姊姊就升了主婦,現在也已經有五十開外的年紀了,他老人家發了財後,便不時來杭州看他的姊姊。他看看杭州地方,宜於安居,又因本地方人對他的仇恨太深,所以於十年前就賣去了他在徐州所有的產業,遷徙以杭州他姊姊的鄉下來住下。他的夫人,早就死了,以後就一直沒有娶過,兒女隻有李文卿一個,因此她雖則到了這麼大的年紀,暑假年假回家去,總還是和她爸爸同睡在一鋪。杭州的鄉下人,對這一件事情,早也動了公憤了,可是因為他的姊姊為人實在不錯,又兼以鄉下人所抱的全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宗旨,所以大家都不過在背後罵他是豬狗畜生,而公開的卻還沒有下過共同的驅逐令。
這些曆史,這些消息,也很快的傳遍了全校,所以會客室的門口和玻璃窗前頭,竟來一班去一班地哄聚攏了許許多多的好奇的學生。長長胖胖,身體很強壯,嘴邊有兩條鼠須的這位李文卿的父親的麵貌,同李文卿簡直是一色也無兩樣。不過他臉上的一臉橫肉,比李文卿更紅黑一點,而兩隻老鼠眼似的肉裏小眼,因為沒有眼鏡藏在那裏的緣故,看起來更覺得荒淫一點而已。
李文卿的父親在會客室裏被人家看了半天,門房才帶了李文卿出來會她的父親。這時候老門房的臉上滿漾著了一臉好笑的笑容,而李文卿的急得灰黑的臉上卻罩滿了一臉不可抑遏的怒氣。有幾個淘氣的同學看見老門房從會客室裏出來,就拉住了他,問他有什麼好笑。門房就以一手掩住了嘴,又癡的笑了一聲。等同學再擠近前去問他的時候,他才輕輕地說:“我在廁所裏才找到了李文卿。她這幾天水果吃得多了,在下痢疾,我看了她那副眉頭簇緊的樣子,實在真真好笑不過。”
一邊在會客室裏麵,大家卻隻聽見李文卿放大了喉嚨在罵她的父親說:“我叫你不要上學校裏來,不要上學校裏來,怎麼今天忽而又來了哩?在旅館裏不好打電話來的麼?你且看看外麵的那些同學看,大約你是故意來倒倒我的黴的吧?我今天旅館裏是不去了,由你一個人去。”
大聲的說完了這幾句話,她一轉身就跑出了會客室,又跑上了上廁所去的那一條路。
到了晚上,鄭秀嶽和馮世芬睡下之後,鄭秀嶽將白天的這一段事情詳詳細細的重述給馮世芬聽了,馮世芬也一點兒笑容都沒有,隻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說:“唉!這些人家的無聊的事情,去管它做什麼?”
十二
暑假到了,許多同學又各歸各的分散了。鄭秀嶽回到了家裏,似乎在路上中了一點暑氣,竟吐瀉了一夜,睡了三日,這中間馮世芬絕沒有來過。到了第五天的下午,父母親準她出門去了,她換了一身衣服,梳理了一下頭,想等太陽斜一點的時候,就上太平坊巷去看看馮世芬,去問問她為什麼這麼長久不來的。可是,長長的午後,等等,等等,太陽總不容易下去,而她父親坐了出去的那一乘包車也總不回來,聽得五點鍾敲後,她卻不耐煩起來了。立起身來,就向大門外走。她剛走到了大門口邊,兜頭卻來了一個郵差,信封上的遒勁秀逸的字跡,她一看就曉得是馮世芬寫來給她的信。
“難道她也病了麼?為什麼人不來而來信?”她一邊猜測著,一邊就站立了下來在拆信。
最親愛的秀嶽:
這封信到你手裏的時候,大約我總已不在杭州,不同你在呼吸一塊地方的空氣了。我也哪裏忍心別你?因此我不敢來和你麵別。秀嶽,這短短的一年,這和你在一道的短短的一年,回想起來,實在是有點依依難舍!
秀嶽,我的自五月以來的胸中的苦悶,你可知道?人雖則是有理智,但是也有感情的。我現在已經犯下了一宗決不為宗法社會所容的罪了,尤其是在封建思想最深、眼光最狹小的杭州。但是社會是前進的,戀愛是神聖的,我們有我們的主張,我們也要爭我們的權利。
我與舅舅,明朝一早就要出發,去自己開拓我們的路去。
在舊社會不倒,中國固有的思想未解放之前,我們是決不再回杭州來了。
秀嶽,在將和自幼生長著的血地永別之前的這幾個鍾頭,你可猜得出我心裏絞割的情形?
母親是安閑地睡在房裏,弟弟們是無邪地在那裏打鼾。
我今天晚上晚飯吃不下的時候,母親還問我“可要粥吃?”
我在書房裏整理書籍,到了十點多鍾未睡,母親還叫我“好睡了,書籍明朝不好整理的麼?”啊啊,這一個明朝,她又哪裏曉得明朝我將飄泊至於何處呢?
秀嶽,我的去所,我的行止,請你切不要去打聽。你若將來能不忘你舊日的好友,請你常來看看我的年老的娘,常來看看我的年幼的弟弟!
啊啊,恨隻恨我“母老,家貧,弟幼。”
寫到了此地,我眼睛模糊了,我擱下了筆,私私地偷進了我娘的房。她的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崇高得很!她的飽受過憂患的洗禮的臉色,實在是比聖母的還要聖潔。啊啊,隻有這一刻了,隻有這一刻了,我的最愛最敬重的母親!那兩個小弟弟哩,似乎還在做踢球的好夢,他們在笑,他們在微微地笑。
秀嶽,我別無所念,我就隻丟不了,隻丟不了這三個人,這三個世界上再好也沒有的人!
我,我去之後,千萬,千萬,請你要常來看看她們,和她們出去玩玩。
秀嶽,親愛的秀嶽,從此永別了,以後你千萬要來的哩!
另外還有一包書,本來是舅舅帶來給我念的,我包好了擺在這裏,用以轉贈給你,因為我們去的地方,這一種冊籍是很多的。
秀嶽,深望你讀了之後,能夠馬上覺悟,深望你要墮落的時候,能夠想想到我!
人生苦短,而工作苦多,永別了,秀嶽,等杭州的蘇維埃政府成立之後,再來和你相見。這也許是在五年之後,這也許要費十年的工夫,但是,但是,我的老母,她,她怕是今生不能及身見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