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2 / 3)

秀嶽,秀嶽,我們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馮世芬含淚之書7月19日午前3時

鄭秀嶽讀了這一封信後,就在大門口她立在那兒的地方“啊”的一聲哭了出來。她娘和傭人等趕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哭倒在地上,坐在那裏背靠上了牆壁。等女傭人等把她抬到了床上,她的頭發也已經散了。悲悲切切的哭了一陣,又拿信近她的淚眼邊去看看,她的熱淚,更加湧如驟雨。又痛哭了半天,她才決然地立了起來,把頭發拴了一拴,帶著不能成聲的淚音,哄哄地對坐在她床前的娘說:“恩娘!我要去,我,我要去看看,看看馮世芬的母親!”

十三

鄭秀嶽勉強支持著她已經哭損了的身體,和紅腫的眼睛,坐了車到太平坊巷馮世芬的家裏的時候,太陽光已經隻隱現在幾處高牆頭上了。

一走進大廳的旁門,大約是心理關係吧,她隻感到了一陣陰戚戚的陰氣。馮家的起坐室裏,一點兒響動也沒有,靜寂得同在墳墓中間一樣。她低聲叫了一聲“陳媽!”那頭發已有點灰白的馮家老傭人才輕輕地從起坐室走了出來。她問她:“太太呢?小少爺們呢?”

陳媽也蹩緊了愁眉,將嘴向馮母臥房的方向一指,然後又走近前來,附耳低聲的說:“大小姐到上海去的事情,你曉得了沒有?太太今天睡了一天,飯也沒有吃過,兩位小少爺在那裏陪她。你快進去,大小姊,你去勸勸我們太太。”

鄭秀嶽橫過了起坐室,踏進了旁間廂房的門,就顫聲叫了一聲“伯母!”

馮世芬的娘和衣朝裏床睡在那裏,兩個小孩,一個已經手靠了床前的那張方桌假睡著了,隻有一個大一點的,臉上露呈著滿臉的被驚愕所壓倒的表情,光著大眼,兩腳掛落,默坐在他弟弟的旁邊一張靠背椅上。

鄭秀嶽進了一間已經有點陰黑起來的房,更看了這一種周圍的情形,叫了一聲伯母之後,早已不能說第二句話了。便隻能靜走上了兩孩子之旁,以一隻手撫上了那大孩子的頭。她聽見床裏漏出了幾聲啜泣中鼻涕的聲音,又看見那老體抽動了幾動,似在那裏和悲哀搏鬥,想竭力裝出一種鎮靜的態度來的樣子。等了一歇歇,馮世芬的娘旋轉了身,斜坐了起來。鄭秀嶽在黝黑不明的晚天光線之中,隻見她的那張老臉,於淚跡斑斕之外,還在勉強裝做比哭更覺難堪的苦笑。

鄭秀嶽看她起來了,就急忙走了過去,也在床沿上一道坐下,可是急切間總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著這一位已經受苦受得不少了的寡母。

倒是馮夫人先開了口,頭一句就問:“芬的事情,你可曉得?”

在話聲裏可以聽得出來,這一句話真費了她千鈞的力氣。

“是的,我就是為這事情而來的,她……她昨晚上寫給了我一封信。”

反而是鄭秀嶽先做了一種混濁的斷續的淚聲。

“對這事情,我也不想多說,但是她既然要走,何不好好的走,何不預先同我說一說明白。應環的人品,我也曉得的,芬的性格,我也很知道,不過……不過……這……這事情偏出在杭州的……杭州的我們家裏,叫我……叫我如何的去見人呢?”

馮母到了這裏,似乎是忍不住了,才又啜吸了一下鼻涕。鄭秀嶽臉上的兩條冷淚,也在慢慢地流下來,可是最不容易過的頭道難關現在已經過去了,到此她倒覺得重新獲得了一腔談話的勇氣。

“伯母,世芬的人,是決不會做錯事情的,我想他們這一回的出去,也決不會發生什麼危險。不過一時被剩落在杭州的我們,要感到一點寂寞,倒是真的。”

“這倒我也相信,芬從小就是一個心高氣硬的孩子,就是應環,也並不是輕佻浮薄的人。不過,不過親戚朋友知道了的時候,叫我如何做人呢?”

“伯母,已成的事情,也是沒法子的。說到旁人的冷眼,那也顧慮不得許多。昨天世芬的信上也在說,他們是決不再回到杭州來了,本來杭州這一個地方,實在也真太閉塞不過。”

“我倒也情願他們不再回來見我的麵,因為我是從小就曉得他們的,無論如何,總可以原諒他們,可是杭州人的專喜歡中傷人的一般的嘴,卻真是有點可怕。”

說到了這裏,那隻手假睡在桌上的孩子,醒轉來了。用小手擦了一擦眼睛,他卻向鄭秀嶽問說:“我們的大姊姊呢?”

鄭秀嶽當緊張之餘,得了這突如其來的一個擋駕的幫手,心上也覺鬆了不少。回過頭來,對這小天使微笑了一眼,她就對他說:“大姊姊到上海去讀書去了,等不了幾天,我也要去的,你想不想去?”

他張大了兩隻大眼,呆視著她,隻對她把頭點了幾下。坐在他邊上的哥哥,這時候也忽而向他母親說話了:“娘娘!那一包書呢?”

馮母到這時候,方才想起來似的接著說:“不錯,不錯,芬還有一包書留在這裏給你。珍兒,你上那邊書房裏去拿了過來。”

大一點的孩子一珍跑出去把書拿了來後,鄭秀嶽就把她剛才接到的那封信的內容詳細說了一說。她勸馮母,總須想得開些,以後世芬不在,她當常常過來陪伴伯母。若有什麼事情,用得著她做的,伯母可盡吩咐,她當盡她的能力,來代替世芬。兩位小弟弟的將來的讀書升學,她若在杭州,她的同學及先生也很多很多,托托人家,也並不是一件難事。說了一陣,天已經完全的黑下來了。馮母留她在那裏吃晚飯,她說家裏怕要著急,就告辭走了出來。

回到了家裏,上東廂房的房裏去把馮世芬留贈給她的那包書打開一看,裏麵卻是些她從沒有聽見過的《共產主義ABC》、《革命婦女》、《洛查盧森堡書簡集》之類的封麵印得很有刺激性的書籍。她正想翻開那本《革命婦女》來看的時候,傭人卻進來請她吃晚飯了。

十四

這一個暑假裏,因為好朋友馮世芬走了,鄭秀嶽在家裏得多讀了一點書。馮世芬送給她的那一包書,對她雖則口味不大合,她雖還不能全部了解,但中國人的為什麼要這樣的受苦,我們受苦者應該怎樣去解放自己,以及天下的大勢如何,社會的情形如何等,卻朦朧地也有了一點認識。

此外則經過了一個暑期的蒸催,她的身體也完全發育到了極致。身材也長高了,言語舉止,思想嗜好,已經全部變成了一個爛熟的少女的身心了。

到了暑假將畢,學校也將就開學的一兩星期之前,馮世芬的出走的消息,似乎已經傳了開去,她竟並不期待著的接到了好幾封信。有的是同學中的好事者來探聽消息的,有的是來吊慰她的失去好友的,更有的是借題發揮,不過欲因這事情而來發表她們的意見的。可是在這許多封信的中間,有兩封出乎她的意想之外,批評眼光完全和她平時所想她們的不同的信,最惹起了她的注意。

一封是李文卿從鄉下寄來的。她對於馮世芬的這一次的戀愛,竟讚歎得五體投地。雖則又是桃紅柳綠的一大篇,但她的大意是說,戀愛就是性交,性交就是戀愛,所以戀愛應該不擇對象,不分畛域的。世間所非難的什麼血族通奸,什麼長幼聚之類,都是不通之談,既然要戀愛了,則不管對方的是貓是狗,是父是子,一道玩玩,又有什麼不可以呢?末後便又是一套一日三秋,一秋三百年,和何日再可以來和卿同衾共被,合成串呂之類的四六駢文。

其他的一封是她們的教員張康先生從西湖上一個寺裏寄來的信。他的信寫得很哀傷,他說馮世芬走了,他猶如失去了一顆領路的明星。他說他雖則對馮世芬並沒有什麼異想,但半年來他一日一封寫給她的信,卻是他平生所寫過的最得意的文章。他又說這一種血族通奸,實在是最不道德的事情。末了他說他的這一顆寂寞的心,今後是無處寄托了,他很希望她有空的時候,能夠上裏湖他寄寓在那裏的那個寺裏去玩。

鄭秀嶽向來是接到了信概不答複的,但現在一則因假中無事,寫寫信也是一種消遣,二則因這兩個人,雖則批評的觀點不同,但對馮世芬都抱有好意,卻是一樣。還有一層意識下的莫名其妙的渴念,失去了馮世芬後的一種異常的孤淒,當然也是一個主要的動機,所以對於這兩封信,她竟破例地各做了一個長長的答複。回信去後,李文卿則過了兩日,馬上又來信了,信裏頭又附了許多白話不像白話,文言不像文言的情詩。張康先生則多過了一日,也來了信。此後總很規則地李文卿二日一封,張康先生三日一封,都有信來。

到了學校開學的前一日,李文卿突然差旅館裏的傭人,送了一匹白紡綢來給鄭秀嶽,中午並且還要邀她上西湖邊上錢塘秀色酒家去吃午飯。鄭秀嶽因為這一個暑假期中,馮世芬不在杭州,好久不出去玩了,得了這一個機會,自然也很想出去走走。所以將近中午的時候,就告知了父母,坐了家裏的車,一直到了湖濱錢塘秀色酒家的樓上。

到了那裏,李文卿還沒有來,坐等了二十分鍾的樣子,她在樓上的欄邊才看見了兩乘車子跑到了門口息下。坐在前頭車裏的是怒容滿麵的李文卿,後麵的一乘,當然是她的爸爸。

李文卿上樓來看見了她,一開口就大聲罵她的父親說:“我叫他不要來不要來,他偏要跟了同來,我氣起來想索性不出來吃飯了,但因為怕你在這裏等一個空,所以才勉強出來的。”吃過中飯之後,他們本來是想去落湖的,但因為李文卿的爸爸也要同去,所以李文卿又氣了起來,直接就走回了旅館。鄭秀嶽的歸路,是要走過他們的旅館的,故而三人到了旅館門口,鄭秀嶽就跟他們進去坐了一坐。她們所開的是一間頭等單房間,雖則地方不大,隻有一張銅床,但開窗一望,西湖的山色就在麵前,風景是真好不過,鄭秀嶽坐坐談談,在那裏竟過了個把鍾頭。李文卿的父親,當這中間,早就鼾聲大作,張著嘴,流著口沫,在床上睡著了。

開學之後,因為天氣還熱,同學來得不多,所以開課又展延了一個星期。李文卿於開學的當日就搬進了宿舍,鄭秀嶽則遲了兩日才搬進去。在未開課之先,學校裏的管束,本來是不十分嚴的,所以李文卿則說父親又來了,須請假外宿,而鄭秀嶽則說還要回家去住幾日,兩人就於午飯畢後,帶了一隻手提皮篋,一道走了出來。

她們先上西湖去玩了半日,又上錢塘秀色酒家去吃了晚飯,兩人就一同去到了那鄭秀嶽也曾去過的旅館裏開了一個房間。這旅館的賬房茶房,對李文卿是很熟的樣子,她一進門,就李太太李太太的招呼得特別起勁。

這一天的天氣,也真悶熱,晚上像要下陣頭雨的樣子,所以李文卿一進了房,就把她的那件白香雲紗大衫脫下了。大約是因為她身體太肥胖的緣故,生來似乎是格外的怕熱,她在大衫底下,非但不穿一件汗衫,連小背心都沒有得穿在那裏的。所以大衫一脫,她的上半身就成了一個黑油光光的裸體了。她在電燈底下,走來走去,兩隻奶頭紫黑色的下垂皮奶,向左向右的搖動得很厲害。倒是鄭秀嶽看得有點難為情起來了,就含著微笑對她說:“你為什麼這樣怕熱?小衫不好拿一件出來穿穿的?”

“穿它做什麼?橫豎是要睡了。”

“你這樣赤了膊走來走去的走,倒不怕茶房看見?”

“這裏的茶房是被我們做下規矩的,不喊他們他們不敢進來。”

“那麼玻璃窗上的影子呢?”

“影子麼,把電燈滅黑了就對。”

拍的一響,她就伸手把電燈滅黑了。但這一晚似乎是有十一二的上弦月色的晚上,電燈滅黑,窗外頭還看得出朦朧的西湖夜景來。

鄭秀嶽盡坐在窗邊,在看窗外的夜景,而李文卿卻早把一條短短的紗褲也脫了下來,上床去躺上了。

“還不來睡麼?坐在那裏幹什麼?”

李文卿很不耐煩地催了她好幾次,鄭秀嶽才把身上的一條黑裙子脫下,和衣睡上了床去。李文卿也要她脫得精光,和她自己一樣,但鄭秀嶽怎樣也不肯依她。兩人爭執了半天,鄭秀嶽終於讓步到了上身赤膊,褲帶解去的程度,但下麵的一條褲子,她怎麼也不肯脫去。

這一天晚上,蒸悶得實在異常,李文卿於爭執了一場之後,似乎有些疲倦了,早就呼呼地張著嘴熟睡了過去,而鄭秀嶽則翻來複去,有好半日合不上眼。

到了後半夜在睡夢裏,她忽而在腿中間感著了一種異樣的刺痛,朦朧地正想用手去摸,而兩隻手卻已被李文卿捏住了。當睡下的時候李文卿本睡在裏床,她卻向外床打側睡在那裏的。不知什麼時候,李文卿早已經爬到了她的外麵,和她對麵的形成了一個合掌的形狀了。

她因為下部的刺痛實在有些熬忍不住了,雙手既被捏住,沒有辦法,就隻好將身體往後一縮,而李文卿的厚重的上半隻方肩,卻乘了這勢頭向她的肩頭拚命的推了一下,結果她底下的痛楚更加了一層,而自己的身體倒成了一個仰臥的姿勢,全身合在她上麵的李文卿卻輕輕地斷續地乖肉小寶的叫了起來。

十五

學校開課以後,日常的生活,就又恢複了常態。生性溫柔,滿身都是熱情,沒有一刻少得來一個依附之人的鄭秀嶽,於馮世芬去後,總算得著了一個李文卿補足了她的缺憾。從前同學們中間廣在流傳的那些關於李文卿的風說,一件一件她都曉得了無微不至,尤其是那一包長長的莫名其妙的東西,現在是差不多每晚都寄藏在她的枕下了。

她的對李文卿的熱愛,比對馮世芬的更來得激烈,因為馮世芬不過給了她些學問上的幫助和精神上的啟發,而李文卿卻於金錢物質上的贈與之外,又領她人了一個肉體的現實的樂園。

但是見異思遷的李文卿,和她要好了兩個多月,似乎另外又有了新的友人。到了秋高氣爽的十月底邊,她竟不再上鄭秀嶽這兒來過夜了;那一包據她說是當她入學的那一年由她父親到上海去花了好幾十塊錢買來的東西,當然也被她收了回去。

鄭秀嶽於悲啼哀泣之餘,心裏頭就隻在打算將如何的去爭奪她回來,或萬一再爭奪不到的時候,將如何的給她一個報複。

最初當然是一封寫得很悲憤的絕交書,這一封信去後,李文卿果然又來和她睡了一個禮拜。但一禮拜之後,李文卿又不來了。她就費了種種苦心,去偵查出了李文卿的新的友人。

李文卿的新友人叫史麗娟,年紀比李文卿還要大兩三歲,是今年新進來的一年級生。史麗娟的幼小的曆史,大家都不大明白,所曉得者,隻是她從濟良所裏被一位上海的小軍閥領出來以後的情形。這小軍閥於領她出濟良所後,就在上海為她租了一間亭子間住著,但是後來因為被他的另外的幾位夫人知道了,吵鬧不過,所以隻說和她斷絕了關係,就秘密送她進了一個上海的女校。在這女校裏住滿了三年,那軍閥暗地裏也時常和她往來,可是在最後將畢業的那一年,這秘密突然因那位女校長上軍閥公館裏去捐款之故,而破露出來了。於是費了許多周折,她才來杭州改進了這個女校。

她麵部雖則扁平,但臉形卻是長方。皮色雖也很白,但是一種病的灰白色。身材高矮適中,瘦到恰好的程度。口嘴之大,在無論哪一個女校裏,都找不出一個可以和她比擬的人來。一雙眼角有點斜掛落的眼睛,靈活得非常,當她水汪汪地用眼梢斜視你一瞥的時候,無論什麼人也要被她迷倒,而她哩,也最愛使用這一種是她的特長的眼色。

鄭秀嶽於偵查出了這史麗娟便是李文卿的新的朋友之後,就天天隻在設法如何的給她一個報複。

有一天寒風淒冷,似將下秋雨的傍晚,晚飯過後在操場上散步的人極少極少。而在這極少數的人中間,鄭秀嶽卻突然遇著了李文卿和史麗娟兩個的在那裏攜手同行。自從李文卿和她生疏以來,將近一個月了,但她的看見李文卿和史麗娟的同在一道,這卻還是第一次。

當她遠遠地看見了她兩個人的時候,她們還沒有覺察得她也在操場,盡在俯著了頭,且談且往前走。所以她眼睛裏放出了火花,在一枝樹葉已將黃落的大樹背後躲過,跟在她們後麵走了一段,她們還是在高談闊論。等她們走到了操場的轉彎角上,又回身轉回來時,鄭秀嶽卻將身體一撲,劈麵的衝了過去,先拉住史麗娟的胸襟,向她臉上用指爪挖了幾把,然後就回轉身來,又拖住了正在預備逃走的李文卿大鬧了一場。她在和李文卿大鬧的中間,一麵已見慣了這些醋波場麵的史麗娟,卻早忍了一點痛,急忙逃回到自修室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