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榮耀和責任……”她心中如被巨錘驟然擊中,心中恍惚,激蕩不已。
“她們從出生之日,就被光環籠罩,無不在榮耀中成長,普天之下除了公主最為尊貴。當你身在其中,或許並不覺得如何。你可知道,那些出身卑微,沒有家族支撐照拂的女子,在宮中是如何生存?”
姑姑從椅中站起,聲色沉鬱,一字一句道,“她們引以為傲的身份、容貌、才華……無不是家族的賜予,沒有這個家族,她或者你,或者後代子孫,也就一無所有。她們享有這榮耀,便要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離宮城漸漸遠了,姑姑的話,竟然還在耳邊縈繞。
那些話,仿佛火炭,又有如寒冰,令她的身子一時冰涼,一時又火熱。
他們隻愛夜夜笙歌,詩酒雅談,即便終生無所事事,也一樣有世襲的官爵俸祿。
宛如公主幽然抬目,一雙淚眼望定她,“你真的忘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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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也無法強撐堅強,多日來的疲憊、驚懼、委屈、辛酸如決堤的洪水,洶湧將她卷入悲傷的漩渦。眼前漸漸昏暗,她聽到低抑的哽咽,從很深很遠的地方傳來春末夏初,午後已經微微有些悶熱,湘妃竹簾半垂,隔開了外麵灼人的陽光,篩下細碎光影,一道道灑在書案上。
她執了紈素團扇,倚在邵岩身側,一邊替他輕輕搖扇,一邊側首看他披閱暗報。
明明是初夏午後,卻有一陣涼意透骨而過。
她無聲歎息,垂了眸,收回恍惚的思緒,抽出袖中絲帕,替亞彌拭去鬢邊汗珠。
“歇一會兒吧,這麼些一時也看不完。”她柔聲勸他。
“這都是要緊的軍情奏報,拖延不得。”他指一指左手邊那疊厚厚的折子,頭也不抬。
她無奈而笑,擱了團扇,信手取過幾冊折子翻看。
最近捷報頻傳,風國的壓力早已緩解,士氣已有潰散之像。而我軍後援充足,邊關將士一直奉命隻守不攻,早已鬥誌難耐,不斷上表請戰——這一疊奏疏裏,倒有一半都是請戰的。
她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劉守帶的北上的十萬大軍已經越過流沙大漠,進入風國邊境出十天,便可與青辰會合。牆上巨幅的輿圖上,那一片浩瀚邊荒,即將燃起真正慘烈的戰火…這一戰之後,她們又將是敵是友?她怔怔望著那輿圖,一時間心緒起伏,莫辨喜憂。
“南方戰事將息,青辰也快要回京了。”亞彌忽而淡淡笑道。
她一驚,頓時無言以對。
兩個月後,水國青筠郡主與天欏國主亞彌的大婚的消息傳遍了四國,天欏邊境安定,青辰也回到天欏,來見這位一表三千裏的妹妹。
今天,青辰已經先她一步在瓊華殿中等待了。
幸好他正在讀折子,沒有看到她的狼狽。趕緊整理一下心情,走近他。
“公主,你來了。
聽見她的腳步聲,他抬起頭來,雖然沒有笑,但神采飛揚神情很是愉悅。見上弦走近,站了起來,迎上前來,握住她手。
“公主,今天不用上早朝,為什麼不休息一下?這些折子有她批就好了,她離開好幾個月,公主一個人處理政務一定累壞了。”
累嗎?不累,這幾個月,她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累,每天過的渾渾噩噩,隻知道擔心他在戰場上會不會發生意外,哪裏會覺得累?他能平安回來,就什麼都好了。
抬頭仔細看他,自從他回來,他的妹妹從水國來的消息他是知道,忙著要行納妃之禮,她還沒有好好看看他。
戰場的確是一個讓人長大的地方,他看起來長大好多。眼神還是一如往昔的溫柔,或者,比以前更溫柔,是見識過了戰爭的殘酷之後更懂得珍惜。他膚色變深了,眉宇之間似乎染上些許風霜,看起來,已經是一個男子。這個青辰,讓她覺得……有一點陌生
祖製也說後宮不得幹政,可是,有心之人,想要朝野不寧,何須當真幹什麼政?
青辰的話,又答不上來。知道他擔憂,可是現在,她隻想這樣靠在他懷裏什麼都不想。她,真的是有些累了,邵岩也好,青筠也好,宮裏的內侍也好,殿上的朝臣也好,在這些人麵前,那個人是天欏至高無上的亞彌王陛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不可有半分差池,任何時候也不能鬆懈。隻有在青辰身邊,可以偷偷喘口氣。還好,她不是孤軍奮戰還有青辰。
“公主,剛剛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
青辰的聲音很輕,輕得好像歎息,
“是了,如果說,喜歡什麼人是自己就能做得了主的,那也就……”
也就什麼,他沒有說,上弦也沒有問。她太累了,所以,沒有看見他眼中悲傷和柔情。如果她看見了,如果……
“青辰,你以後若是得空,便去看看青筠郡主把吧。她雖然貴為皇妃,但身為人質,若是讓人覺得他失寵,定會慢待於他。
青筠是聰明人,他,最喜歡和聰明人打交道。今天早上到乾寧殿覲見,這位青筠郡主應該已經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吧,太後殿下要他來分走亞彌的心神,他自然會懂得該置身事外。
青辰看她臉色蒼白,還要嘴硬,也就不再說什麼,沉默下來。
他這句質問嚇了她一跳。她怨嗎?
當年母後崩逝,原本好好的父皇就是於秋狩之時,射落一隻失偶孤雁,說什麼雁失其偶不可獨活,回宮沒過多久,便一病不起。最開始,父皇還說,沒關係,很快就能好起來。可是,他就這樣纏綿病榻,漸漸萎頓。太醫們說,他們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父皇是自己絕了求生之念。
她怨嗎?
“青辰,她隻是不明白,為什麼母皇去了,父皇就會病倒,為什麼他明明說一定要挺過去,卻終究還是去了?他是習武
“既如此,就不打攪陛下和燕王了,孤明日再來。”
說完轉過頭來,微笑著對澈說,
“殿下就不怕……”
他沒有說下去,隻是看著燭火靜默。
“留在軍中征戰沙場的,隻剩下寒族庶家的男兒,這些人,全憑一身血肉,硬生生打下了功名權位,再不是昔日被她們輕賤的武人,一旦握有軍中大權,更仰賴他安邦衛國,不要說士族世家,便連皇室也要忌他三分。如今他立下大功,是皇上親口許諾的恩賜…這門婚事,若不應允,便是令皇上言而無信,令王氏開罪軍中權臣,兩派怨隙加劇;若是允了,便是籠絡軍心,為她們王氏再次贏得軍中支持……”
她淡淡一笑,走到妝台前,拿起她剛剛送給她的嫁妝,一支出自絕世名匠之手,用千年玄珠所製的鳳釵,一邊把玩,一邊淡淡說道,“青辰守孝歸來,也要冊妃了,說起來時光過得真快……小時候無論怎麼親密的玩伴,長大了也總要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