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兒童文學有時也是好的文學。《伊索寓言》,安徒生的“童話”,就了它們,無論是兒童或成人都可以取得高度的藝術的滿足,“酸葡萄”這個來自《伊索寓言》中的詞語仍然掛在成人,老者的口頭;《皇帝的新衣》這篇童話同時也是一篇偉大的短篇小說。
莎士比亞的《仲夏夜夢》,如其有人將它的情節撮要的說給兒童聽,一定能博得熱烈的歡迎;莎氏在老年所作的《颶風》(The Tempest),裏麵有一首詩——Where the bee sucks,there suck I——正是一篇極好的兒童詩歌教材。然而莎氏的戲劇,原來都是為了戰士、商人、貴族,以及他種的劇院的觀眾而作的。
文學的統一性遍及於文學的領域之內,即使是兒童文學這個藩屬。
浪漫體的文學是少年時代的一種最迫切的需要。這種體裁的文學,在教育上,是地位極為重要的。想象與體格的發展都在少年時代;處在這個時代內的少年,如其有健全的、積極的戀愛文學,健全的、優美的騎士文學給他們閱讀,一定能培養成為想象豐富、魄力堅強的國民。如其隻有那種消極的《紅樓夢》、《西廂》,那種充滿了土氣息,產生自不健全的社會背景的《水滸》,甚至於那種“誨淫”、“誨盜”的書籍,那麼,在少年時代閱讀它們的人,在成為正式的國民的時候,便不免是貧血的,“多愁多病”的,想象力單薄,思想黃萎的了。
(胡適之先生,在文學革命的初期,提倡拿舊時白話文學中的幾部長篇小說列為學校課程中的文學教材,那是一種反抗的表示,在當時確是需要的;不過,將來如其有一天,新文學中的浪漫體的詩歌、小說、戲劇、散文能以正式的建設起來,這種過渡的辦法卻要取消,中學課程內的文學教材要整體的采取自新文學,而舊時的長篇小說要讓他們專隸於大學內中國文學係的課程。與其讓中學生讀《水滸》、《紅樓夢》,還不如讓他們讀西方的浪漫體文學的中譯本,國語的,例如胡氏所賞識的《俠隱記》。)
浪漫體的文學,雖是受盡了指摘,然而它的教育的價值既是那樣的重大,在現今的中國更是這樣迫切的需要,我們這班現代的中國人能不斟酌情勢的,竭力去提倡、創造麼?浪漫體的文學誠然是多感的(Sentimental),不過少年時代也正是多感的;多感如其被視為一種病態,正該拿浪漫體文學的這種文學,大黃一樣,將少年時代中內蘊著的多感宣解,盡量的宣解出來。浪漫體的文學誠然是誇大的,不過誇大狂也正是少年時代,外體與內心猛烈的在發展著的時代,所有的一種必然現象;隻能因勢利導,火上澆油,不能阻抑,迎頭潑水,因為少年時代所必有的誇大狂如其不能得到滿足,宣解,體與心的發展便不能是充分的。
少年文學中也產生了一些偉大的作者,司考特(Scott)便是一個最好的例。盡管去指摘他的小說的史、地的布景是不符實情,個性描寫是單薄,一般的文學批評者仍舊是萬口一聲的公認他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至於他寫出,遺下了許多的浪漫體小說,來滿足著自古至今,以及未來的英國,他國內一般少年的浪漫性,我們更能以說得,他同時也是一個未加冠冕的偉大的教育家。
在新文學的現狀之內,兒童文學隻是在鴨子式的蹣跚著前進,少年文學,與一把茅柴相仿,一烘而盡於創造社的消滅。誠然,在這十五年以內,也產生了有一些優越的文學作品,不過它們隻是成人的讀物……我們是如此的焦候著一個安徒生,一個司考特的出現啊!哥德(Goethe),巴爾紮克(Balzac),蕭伯納如其能以誕生於新文學的疆域之內,那當然是新文學的光榮、祈禱;一個偉大的兒童文學作家,一個偉大的浪漫體文學作家的產生,那不單是新文學的光榮、祈禱,它並且是將來的中國的一柱“社會棟梁”呢!禁書
蕭伯納替白裏歐(Brieux)的三種戲劇的英譯本作了一篇長序,——他的各篇長序是出了名的,——這篇序裏暢談“文學與性”這問題,並痛斥社會對於性文學的現有的態度。中國的情形稍為不同一些,但是《性史》第一集的被禁,使得一般關懷於新文化的前途的人發生了憂慮,未來的中國或者要蹈入現代的西方的舊轍。
在西方,幾百年以前,禁書是由羅馬教堂來處理的;在那個《禁書目錄》Index之內,誨淫的書籍與叛教的書籍並列。現在,這種處理,在新教的國內,落入了政府的手中,例如英國的書籍檢查員(The Censor);這是與中國一向以來的辦法相同的。隻就文學而言,讓這種微妙的權衡落入少數的,多半不懂文學的人的手中,那是不言可喻的會有一種什麼收場了。
我深信,沒有一種書籍是該禁的,隻有不宜於某種年齡的書籍。有了一種社會的需要,便有一種的供應;書籍也不外於此公例。誠然有許多書,非科學的亦非文學的,是為了刺激性欲而寫成,印行了出來,供應著一種社會的需要,像娼妓鴉片那樣。在這裏,我們便又感覺到一個全國性質的文人聯盟的必要:可以,不由政府,而由這個聯盟來鑒別,標明一切文學形式的性書籍中的兩類,在那非文學的一類之上課以重稅,由聯盟去用了嚴密的方法征收。冒牌的文學,尤其是以實利為目的的,文學應當自己有力量去打倒,至少,去斂抑。這個聯盟,如其有一天能以合格的成立起來,還應當從事於一種工作,不讓那些不宜於某種年齡的書籍放進某種年齡者的手中。
在中國,禁書之內有一種是成了一件價值極高的廢物,——像中國這片領域一樣,——《金瓶梅》。這可以說是中國自有長篇小說以來的最優越的一部。有人說過,《紅樓夢》是蛻化自《金瓶梅》之中;這個,從前我視為荒謬之論的,如今我悟會出來了,確是最簡明的實情。(賈寶玉蛻化自西門慶;薛寶釵自吳月娘與李月姐;林黛玉,變形的,自潘金蓮與李瓶兒;王鳳姐自潘金蓮;襲人自春梅;尤二姐自李瓶兒與孟小樓(並秋菊)——在重要的人物上。黛玉葬花,蛻化自瓶兒喪子;晴雯撕扇,自陳敬濟挑逗潘金蓮;寶蟾送酒,自春梅解衣與瓶兒送帖;賈瑞受辱,自郎中被訛;賈府受抄與複盛,自西門慶聽候拿辦與入京賄賂——在重要的情節上。如其,讀者,在聽到了這一番話以後,你在情感上激起了劇烈的反感,要記著,我當時的反感也是同樣的劇烈,不過,後來有我的理智指示出了真理,我如今不得不向了你吐露出來,這真理……在社會上,真理的吐露如其是不可能的,在文學的國度內,至少,我們要作得不同一點。)
陳獨秀先生說過,《金瓶梅》是一本高越的寫實小說。這寫實,它是兩層的:性方麵與人物、背景方麵。性方麵的寫實使得本書的作者我們可以拿來比擬左拉;人物方麵的寫實使得本書的作者我們可以拿來比擬福羅貝爾;他卻並不是左拉,福羅貝爾,他便是他,《金瓶梅》的作者,用不著攀親。我們應當自傲,因為我們能夠這樣的說:如其法國有它的拉孛雷(Rabelais),我們也有我們的《金瓶梅》。
(這部第一流的古今無偶的世界名著,聽說德文內已有一種全譯本——深藏在一個圖書館之中。)如其肉欲在中國特別的發達,有了這一部書,也可以實立,辯解它的“生存立場”(raisond' étre)了,正如《神曲》、《十日談》,對於意大利的“黑暗時代”,辜勒律己的《忽必烈汗》(Kubla Khan),狄·昆西(De Quincy)的《鴉片徒懺悔錄》(Confessions of an Opium-Eater)對於英國的鴉片那樣。犧牲了世界,為著“羅馬的閎壯”(The grandeur that was Rome),犧牲了周朝,為了褒姒的一笑,相對的,可以說是值得;如其隻有波特來耳這個罪孽者而無《惡之花》,隻有鴉片而無中國的辜勒律己與狄·昆西,那時候,社會的,道德的裁判便是罪不容辭的。因為
人事的循環太難於捉摸:
建設來自破壞,善產生惡。
的緣故,一個人,從青年時代起,便應當修養成一種不輕易於下判斷的開明的態度。
《金瓶梅》這部書,我們如其鬥膽的來加以裁判,應當分作兩部分來看:肉欲部分,那是一種專門的材料,隻可供給為文學史上的文獻,不宜於一般人,連青年在內的閱覽;人物,背景的部分,那是上好的文學,即使人物方麵與肉欲部分有密切的關係,我們也應當牢記著《十日談》、《拉孛雷》、以及《波華荔夫人傳》等等近代的文學名著,而不要讓它依舊存留為一種擯棄於地的廢物。
聰明的將肉欲部分自書中挑剔了出來,使得人物、背景的全部分毫無所損;再審慎的校勘,整齊的印刷了出來:那時候,它便成了一部每個大學內中國文學係學生所應詳覽的長篇小說教材,並成了每個嗜好文學的成年的中國人所應熟悉的長篇小說名著。
被禁的舊小說並不隻是《金瓶梅》這一種,然而一切的他書都不值得我們去談,因為它們並不是文學。這些隻是一種激發肉欲,滿足好奇心的資料,正如《法國水星雜誌》(Mercurede France)的某期中所登載的一個禁書目錄內的各種書一樣。翻譯
一般人在三方麵不滿於現狀中的翻譯——重譯、不忠實、歐化的譯筆。其實,頭兩層是翻譯初期所必有的現象;至於歐化,譯文是必然的。
在歐洲的文藝複興時代,古典文學的發現不是一個重要的發動力麼?但丁並不通希臘文,《神曲》中關於希臘文化的一部,是他掇拾自拉丁文的譯本或節略。裴忒臘克(Petrarca),古典文學運動的先鋒,以不通希臘文為一生的憾事。希臘名著因拉丁文的媒介而傳播遍了文藝複興的歐洲。隻拿亞裏斯多德來講,他的著作由亞維洛愛司(Averroes)節略的移植入了阿刺伯文之內,後來又由阿刺伯文翻譯成了拉丁文;但丁,裴忒臘克以及一般初期的文藝複興期的文人,他們的關於亞裏斯多德的認識,便是如此而來的。諾司(North)的“卜陸達克”(Plutarch)英譯本,莎士比亞等所誦讀、采用的,是由法文的譯本重譯而成。《十日談》的最早的英文節譯本也是重譯自法文。
佛羅利阿(Florio)在牛津大學教授過意大利文,他譯出了孟坦(Montaigne)的文集,莎士比亞所讀的孟坦便是他的這種譯本,至今仍然公認為英譯本中一種好的,三百多年以來不知翻印了多少版;在他的這種“孟坦”的英譯本內,“魚”(poisson)字他譯成了“毒”(poison)字,——隻就淺近的法文字內舉一個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