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3)

第四章

()符號中的意義是我添的,我相信它們與“當時的情景”極為嵌合,毫不衝突。

你的文章之中又提到了濟慈的《何默初覯》一十四行詩中的Cortez 一人名為Balboa之誤,這一層道理是很對的,我從前用了“天用”的“筆名”寫過幾篇《桌話》,後來因為它們不為人知,就停下了,這幾篇《桌話》中有一篇叫作《吹求的與法官式的文藝批評》,內中有三段是:(我舉此數段,並非為己辯護,因我本沒有錯,不用辯。)

“關於這一層隱微一點的吹求的文藝批評的壞處讓我們拿一個西方文學中的例子來說明。說起美的文藝,濟慈的《聖厄格尼司節的上夕》(The Eve of St.Agnes)總無疑的是一篇了;說起美的描寫,這篇詩中述說Porphyro帶著他的戀者逃出伊的住堡時的一段總無疑的是一段了。他攜伊同逃的時候,冰風在堡外灰白蕭條的山野上銳叫,堡內是一片壓悶的沉默,隻有銅鏈懸著的燈中火焰伸吐而複縮入,黯淡的照亮起陰森的堡之內部,還有地上毯子的邊角偶爾魚躍似的站起,又複撥剌的落到地上了。

這篇長詩是敘中古時代的事跡,但中古時代還沒有開始用地毯。然而我們倘將上述的描寫當中關於地毯的一部分刪去,則我們不能在此段所暗示出的漏入堡中的一線冷風的感覺裏麵間接覺到堡外冰風的權威了,我們也不能有毯子落下時寂寞的聲響與外麵暴風的號嘶所形成的美妙的反映來賞鑒了,簡單一句,我們不能覺到濟慈所創造出的當時的境地的活現之美,詩的真理了。我們讀詩,讀文學,是來賞活跳的美,是來求詩的真理的,賞與求有所得,我們便滿足了;那時我們不再去問別的事——任憑我們所得到的詩的真理與智的,客觀的,真理符合也好,相反也好。

我相信用純詩——詩的真理——的眼光來看濟慈這首詩的人,看到此處,不僅是不覺得不滿,反而是覺得極其愉快的。考古學者雖然在這裏發現了一個時代錯誤(anachronism),但我們並不可為了這層客觀的真理之故,將我們對於詩的真理的鑒賞減低。在文學中考古的人,一麵不能先知的將他考古的力量用到別的較文學適宜多多的考古材料上去,一麵又不能聰明的用詩的真理的眼光來賞鑒文學,隻是越俎的,不能順應的,用考古的眼光來批評文學,那我們隻好憐憫他的既不得飲文學之甘泉,惋惜他的又將考古的精神枉用,並且忿怒他的憑非文學的眼光來批評文學,因而引歧許多初入門不知何所適從的人的惡影響了。”

這是吹求的文藝批評的較為隱微的缺點,我在本文之中還舉出了它的兩層較為明顯的缺點,便是,它易受利用以作輕蔑異黨的工作,與它常流入自己賣弄的流弊。有真學問而自己賣弄,倒還沒有什麼;最危險的是那一種沒有學問而賣弄的人了——尤其是在我國如今這種一般人都是盲瞽的時候。

(載1925年3月28日《京報副刊》一○二號)為聞一多詩《淚雨》附識

淚雨

聞一多

我在生命的陽春時節,

曾流過號饑號寒的眼淚,——

那原是舒生解凍的春霖,

那也便兆征了生命的悲哀。

我少年的淚是四月的陰雨,

暗中澆熟了酸苦的黃梅。

如今正是黑雲密布,雷電交加,

我的熱淚像夏雨一般滂沛。

中途的悵惘,老大的蹉跎,——

我知道我中年的苦淚更多;

中年的淚定似秋雨浙瀝,

梧桐葉上敲著永夜的悲歌。

誰道生命的嚴冬沒有眼淚?

老年的悲哀是悲哀的總和。

我還有一掬結晶的老淚,

要開作漫天的愁人花朵。

一多信來,謬獎我的《雨景》、《大雨之前》兩詩,並附有他自己的詩兩首,《大暑》與《淚雨》。二詩中自然算《大暑》為最好了。就他的這兩篇近作,《漁陽曲》,以及《薤露詞》中的

也許聽著蚯蚓翻泥,

聽細草的根兒吸水——

也許聽著這般的音樂,

比那咒罵的人聲更美。

一段看來,他近來的進步實在可驚,他的這些詩較之從前的《紅燭》詩彙(《小溪》除外)在音節上和諧的多多,在想象上穩銳了不少,在藝術上也到了火候,尤其是辭藻。他的第二詩彙在今夏回國時即將印行,這個第二本詩彙,就上述的諸詩看來,問世之後,一定要在新詩壇上放一異采:是可斷言的。

他今夏回國,還銜有一種使命,就是回來主持一種藝術雜誌名《河圖》的。此刊物的宗旨,據他通詢中說,是提倡“文化的國家主義”Cultural nationalism,刊中分文學(詩歌,小說,批評),戲劇(劇本,舞台藝術),圖畫,書法,服裝圖案,建築(包括園亭布置),雕刻,舞蹈,音樂各門,擔任稿件的都是遊美的人,如詩歌中的梁實秋,小說中的冰心女史,許地山,戲劇中的餘上沅,趙畸(他們兩位也是今夏回國,擬往京中創造新劇事業),熊佛西,圖畫中的楊廷寶,建築中的梁思成,雕刻中的駱啟榮以及林徽音,張嘉鑄等人,都是些有聲望的青年藝術家。

這便是他今夏回國時所攜的兩種使命。

這兩種使命他自彼岸來了時自會宣示出來,如今且讓我談他的《大暑》、《淚雨》兩篇詩歌。

《淚雨》這首詩與濟慈的

Four seasons fill the measure of the year,

There are four seasons in the mind of man.

一首十四行詩不約而同——一多是一個理想極高可得我們整個的相信的人,所以一般不認識一多的朋友們務必不要因此而向下麵去想。《淚雨》這詩沒有濟慈那詩的

contended so to look

On mists in idleness——to let fair things

Pass by unheaded as a threshold brook

那般美妙的詩畫,然而《淚雨》不失為一首濟慈才作得出的詩。《淚雨》的用韻極為藝術的:頭兩段寫以前,是一韻,未兩段寫以後,換了一韻,換的愉快之至。

《大暑》一詩與白朗寧的《異域鄉思》詩異曲同工,白朗寧的

he sings each song twice over,

Lest you should think he never could recapture

The first fine careless rapture!

(王宗先生批評我此詩的中譯,評得一點不關痛癢;殊不知我當時因句法的關係將care1ess一個極有意味的字割愛未曾譯出,王先生當時如將此點指出,而責備我的故弄狡獪,那時我真要五體投地的佩服他了。)

雖為《大暑》所無,然而《大暑》全詩中的美妙的描寫也是《異域鄉思》所要看了退避三舍的。

這種題材上的符合並沒有什麼關係,它是一件必然的,自然的事實,自古至今,詩人知道有多少,他們的題材大半時候相同,他們的長處隻是在解釋上,組合上,藝術上各呈異采罷了;後人的批評,也是憑此而不憑彼的。試看英詩中詠戀愛的,車載鬥量,簡直數不清楚,然而好的戀愛詩代代皆有,也不見有批評上的說,“我們已經有了Spenser:Epithalamion, Lyly:Cards and Kisses, Samuel Daniel:Sonnets,Shakespeare:Sonnets, and Ben Jonson:The Shadow了,我們不要Herrick, Prior, Burns,以及一班別的戀愛詩家了罷”;就是Prior很像Herrick,也非襲取。細心的人自可看出,《淚雨》與濟慈的那首十四行詩,《大暑》與《異域鄉思》,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