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兩句,用“冉冉”的疊詞來形狀許多的竹葉。
要尋求中國,要尋求中國的菁華,必得向文學、藝術、史學、哲學的裏麵去。中國或許是一池“死水”,不過,“微菌”也“給他蒸出”了許多的“雲霞”。
這部詩集裏的第三編詩,由《心跳》到《洗衣歌》)是一個觀念,一個呼聲,也僅僅便是一個觀念,一個呼聲罷了。要一直到現在,杜甫的年譜作成了,唐代的文學已經整理得有了一個端倪了,作者才能說是把握住了他的觀念,在這一方麵。
他自己說的,オ?我知道海洋不騙他的浪花,
中國人的海洋,那便是古代所涓滴彙聚成的,浩如淵海的文獻。
沒有玄奘,便沒有李、杜與唐代的文學;沒有“春秋”時代到“六朝”時代的文獻,也便沒有李、杜與唐代的文學。必得要“結根”在“泰山阿”,“孤生竹”方能“冉冉”。
整理國故這種迂闊的工作,要是能以明智的看來,實在是興盛新文化的惟一的康衢。
我們要記著,作者第一步所專攻的是美術。雖說,在那個時候,他也加入了樂隊,那不過是他的輔趣,像後來,在作詩、整理國故的時候,刻圖章那樣。作者既然是一個畫師,所以這本書,由封幀,扉畫一直到書裏各首詩的排列,便成為一幅圖案井然的好畫。
我們又要記著,作者是一個詩人。這部詩集裏的四編詩,由《收回》到《忘掉她》的第一編,由《淚雨》到《夜歌》的第二編,上述的第三編,以及《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一首詩獨自編成的第四編,各編便是一篇詩。四編,合攏了起來,也便是一篇詩。
像元曲那樣,這四編詩便是《死水》這篇民國時代的“曲”的四折,《口供》一詩便是楔子。
“秩序”在作者的“能力之內”。並且,這樣來作詩,真是
不著一字,
盡得風流。
《死水》與《一個觀念》當然是第二編與第三編裏的精作;第一編裏的神品當然是《你指著太陽起誓》。譬如我現在要選一部新詩,這部詩選或許隻有十篇詩,而在這十篇之內,毫不疑惑的,我會拿上述的三篇詩抄錄進去。
困難的是第一編——連同《詩刊》內所登載的一篇無韻體——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你指著太陽起誓》雖然是全個有機體的首部,其餘的各部分也是重要的。要是我現在擔任“中國文學係”裏的“新詩”一種課程,那麼,這許多首詩我便會教全班都拿來細讀。這一編本來隻是一篇詩,《你指著太陽起誓》隻是詩中的警句罷了。
有人主張,詩便是詩;也有人主張,詩不僅是詩。按照了後麵的一種主張,這一編也是應該全盤的細讀的。讀完了以後,讀者一定會在文學之外,認識一個高超的詩人。
不僅這第一編是一篇整體的詩,全部《死水》是一篇整體的詩;便是作者的全個大我——作詩,治學,立身,處世——那也是一篇整體的詩。
一想到作者,我便想到英國的柯立基。
同時,他這麼古典的在繼續創造著他的“大我”這一篇詩,又使得我聯想起杜甫的一句詩,
意匠慘淡經營中。
要是他作一部Biographia Literaria,那部《文學自傳》,無疑的,會要成為新文學上的一種可珍的文獻。
在如今這時候,他的《文學自傳》既然是還沒有動筆,《死水》這部詩集,要全盤的了解,又必得先來了解作者在藝術上所抱持的主張;那麼,舉出一些具體的例證,來說明這部詩集,也總算是可以滿足讀者的需要之一部分了。
七年前,他住在北京(便是如今的北平);住房一覓妥了,頭一件事,當然,是布置書齋與客廳。他說,要敷黏上無光的黑紙在四壁、壁楣上。他說,要用漢代的石壁浮雕之內的車馬,製成一種圖案,繪畫在金紙上,連駢的敷黏起來。探問了多少的南紙鋪,合宜的紙張算是找到了。至於繪製圖案,我當場看見的,他提起筆來便成功了。
後來,他替他的詩布置居所,也便采用了當時的那個作意。外麵是黑色的封幀,裏麵是黑色的字——這豈不是極為自然麼?
當時,他又預備由屈原、杜甫、陸遊的詩歌內,揀選出三個作意來,製成三幅圖畫。陸遊的一幅是繪成了。
啊,橫暴的威靈,你降服了我,
你降服了我……
你是那樣的蠻橫,那樣美麗!
這幾行詩,引來形狀詩神,可以說是再妥切也沒有了。詩神原是一個最為嫉妒的女神,所以,作者的這番美術上的籌劃,也被她攫奪去了,易形為《死水》一集的扉畫了。
他在清華的時候,是很喜歡白朗寧的。在紐約的時候,他與一些同好排演了一出中國題材的戲劇,是他設計的布景,頗受歡迎;他與趙太侔、餘容一同回國,便是計劃著複興話劇。
戲劇這一方麵的興趣,就了《死水》各詩的排列方法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仍然存在於他的胸中。
記得他回國來,所帶回的文學書籍,完全是現代的詩集,英文原本的。哈第的沉鬱,郝斯曼的簡潔,照想起來,應當是與他最為性近。
杜甫,在唐代的文學中,是他的興趣的中心點。不過,這六年以來,由杜甫而推廣到全個唐代的詩,全個唐代的文,唐代文化的整體。唐代文學的來源,去脈,就我在談話中所聽到的,他在這一方麵也有許多精辟的議論。
關於杜詩,他有三部著作:《少陵先生年譜會箋》,《少陵先生交遊考略》,《杜學考》。
差不多杜甫的每一首詩,他都給考定了著作的年月。這個,對於杜詩的新認識,是如何的重要,不用說了。
《送鄭十八虔貶台州司戶》一詩之下,他有這麼一段案語:
案:前此十餘年間,七律極少,唯《張氏隱居》、《城西陂泛舟》、《贈田九判官梁丘》,寥寥三數篇耳。自今而後,此體忽多。綜計,至德二載春,逮乾元元年夏居“諫省”,所作,七律幾居其半。蓋是時,岑參、賈至、王維,並為二省僚友,諸公皆長此體;同人唱和,播為風尚;杜公因亦受其影響耳。
讀古人書,要這麼來讀,才能說是讀書。
在作著的又有《王右丞年譜》、《岑嘉州係年考證》、《岑嘉州集箋疏》。
將近告成,或是正在作著的,有:《唐代文學年表》、《初唐大事表》(分政治、四裔、宗教、學術、文學、藝術六欄)、《唐語》、《全唐詩人補傳》、《唐詩人生卒年考》、《全唐詩校勘記》、《全唐詩拾遺》、《唐詩統箋》、《全唐詩選》、《見存唐人著述目錄》、《唐代遺書撰人考》、《唐兩京城坊考續補》、《長安風俗誌》、《唐器物著錄考》、《全唐研究用書舉要》、《全唐文選》、《唐人小說疏證》等等。至於漢、魏、六朝方麵,也在進行著。
《唐語》一書,我摘舉兩條:
窣案:《說文》:“窣,從地中卒出”,此非其義。《說文》有踤字,觸也;《一切經音義》(五)引《字書》,揬,揩也”;窣蓋踤或揬之通假字。《文選·長笛賦》注引《蒼頡篇》,“拿:摔也掠,引也。”
校:唐人謂病小愈曰校——見王燾:《外台秘要》。張藉:《患眼》“三年患眼今年校”。(此據任淵:後山詩注引;《全唐詩》,與下免字誤倒。)
《全唐詩選》裏抄錄有許多被前人所忽略了的佳作。
枚乘《七發》內描寫海潮的“純馳浩蜺,前後絡驛”兩句,他校勘為
純她,浩蜺,
前後絡繹。
《詩經》內《秦風·蒹葭》一詩的“道阻且右”一句,下麵是他的案語:
案:右,古文作又,與久字形近;疑久之偽。
“道阻且右”,猶首章“道阻且長”也。
同詩內“宛在水中央”中的宛字,他,在案語中,由九部古書之內,征引了十三個字例,證明是藏字的意思。
他說他已經是樂而忘返了——這麼的樂而忘返,當然是值得;不過,我總替新詩十分的可惜。希望他不要忘記了自諾之言,將來要創作一篇兼用韻文與散文的唐代史詩!
就《死水》全書的設計來說,書裏的每一首詩都不能少。不過,讀《死水》的人如其隻要認識作者的單篇的詩,那麼,他所應該讀的各篇便是第一編的全部,《末日》、《死水》、《我要回來》、《心跳》、《一個觀念》、《洗衣歌》、《聞一多先生的書桌》,以及不曾來得及印進這部詩集的那篇無韻體。
作詩的第一步當然是講用字,押韻。在用字方麵,新鮮而真確當然是惟一的目標。《也許》一詩內的
那麼叫蒼鷺不要“咳嗽”
以及
不許清風“刷”上你的眉
是兩個愉快的例子。在押韻方麵,尤其是在短篇的詩歌裏,最忌的便是落套。中文是一切文字內最富於同韻字的一種文字,那麼,要押韻新鮮,便不能算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不過,一般的作詩的人拿這一層忽略去了,便是了。《死水》的作者,因為我極愛《你指著太陽起誓》一詩,便由這篇詩裏舉出一個例子,說押韻新鮮的重要。
我早算就了你那一手——也不是變卦——
……
你不信?假如一天死神拿出你的花押。
在詩行一方麵,作者有一個得意的例子:
你看負暄的紅襟在電杆梢上
——《你看》
古老與近代文明,這一個詩行裏都有了。雷雨時的電,金屬,木材,這些是古代所久已有了的——有了它們,當然,並不能便有近代文明;不過,要是沒有它們,近代文明也便無由去實現。這一行詩,全篇的核心,要這麼來看,便有意味了。
詩章的好例是《狼狽》,全篇的好例是《你指著太陽起誓》。
作者與我都是在古代是夢國的地方的人,那麼,讓我來誦當時楚國的“荷衣詩人”的一段詩,來終結這篇文章:
築室兮水中,
葺之兮以荷蓋。
蓀壁兮紫壇,
播芳椒兮成堂。
桂棟兮蘭,
辛夷楣兮藥房。
罔薛荔兮為帷,
擗蕙兮既張。
白玉兮為鎮,
疏石蘭兮為芳。
芷葺兮荷屋,
繚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實庭,
建芳馨兮廡門。
(載1947年4月《文藝複興》三卷五期)朱湘致友人書
一樵社友:
大著及一封引起我感謝與感動的信都愉快的收到了。我這次脫離清華雖有多處覺著不快,但因此得了許多新交,舊交也因此而愈密,這是令我極其暢快的。
我離校的詳情曾有一信告訴了一多。望你向他函索。恕我不另函了。我離校的原故簡單說一句,是向失望宣戰。這種失望是各方麵的。失望時所作的事在回憶爐中更成了以後失望的燃料。這種精神上的失望,越陷越深。到頭幸有離校這事降臨,使我生活上起了一種變化。不然,我一定要瘋了。我這一二年來很少與人滿意的談過一次話,以致口齒鈍拙,這口鈍不能達意,甚至有時說出些去我心中意思剛剛相反能令我以後懊悔的話。我相信不是先天的,隻是外來勢力逼迫成的。我心中雖知如此,懊悔究竟免不了。於是因懊悔而失望,因失望而更口鈍。一件小事如說話尚且如此,別的可以想見了。
所以清華是我必離的。可是清華又有許多令我不舍之處。這種兩麵為難的心情是最難堪的了。反不如清華一點令人留戀的地方也無倒好些。而我這兩年來竟完全生活於這兩麵為難的情緒之中!你看這種彷徨苦悶灰心是多麼難受!——人生或者也是處於不斷的彷徨之中。至少我曉得一個人是有強處有弱處的。而這弱處恰與強處同源!什麼是善?不過強處作到適宜的適度與範圍而止,不使它流入弱處罷了。我看我如不離清華,不瘋狂則墮落。所以我就決定了。雖然有許多新交如你樣勸我留校,並得了校中的同意,我也隻感謝的領了盛意,而沒留校。關於遊學一層,校中已允明夏用專科生名義或半費派送至美。
說到研究西方文學,我以為有下列各種目的:一,輔助養成一種純粹“文學”的眼光。二,比較的方法。三,本國文學外其它高尚快樂之源泉的發源。這幾種目的誠然須到西方,始能圓滿的達到。並且到西方還可以結交到許多熱誠而眼光遠大(如已去世的Arnold與Saintsbury)的從事文學者。
純粹文學的眼光是很難養成的。就是上麵提到的英文文學批評上兩大將阿氏山氏也都不能稱為有最純粹的文學眼光。據阿氏山氏的著作看來。法國生了一人(山白夫Sainte-Beuve)是批評人最高的人了。將來我倒要仔細讀讀他的書。並以山此百裏、阿諾忒兩人為輔。外有法國其它的大批評者及英國的柯立已(Coleridge 的Biographia Literaria)。我這幾個月來才覺著批評的重要。批評最初一步是討論作品好壞的問題。批評作到最高妙處還是討論好壞這問題。我們看山此百裏說柯立已、歇裏(Shelley)的詩好。而阿諾忒氏對於柯氏一字不提,對於歇氏大有微詞。可見,他們對於米屯(Milton)的爭論也是如此。我在未離清華以前幾個月內旁觀他們這種極有興趣極開心竅的爭執。可惜功課牽絆住。他們的著作清華圖書館不都有。我的經濟又困難,不能皆見。但見到的一部分已使我歎為觀止了。將來見到他們的著作全體以及山白夫氏的著作更不知要快樂到什麼田地。
比較的方法是比較西方文人與東方文人,古代文人與近代文人,此文人與彼文人。比較並非排列先後,如古人治李杜樣。比較隻是想求出各人之長處及短處,各人精神所聚之所在(題材)以及各人的藝術(解釋及體裁)。
不過到美國能不能算是到西方,是一個問題;並且本國文化沒有研究時而去西方能不能得益,又是一個問題。這種種問題使我對於留學一問題起了研究之心。如有所得,當函告請教。
我如今在這麵大學教書。環境很好,省立第一圖書館又在近鄰。所以學生雖不多(大學部八人),也還可以補償。現在正籌劃《李杜詩選》附一四萬言長評——李詩評已定先投中文學號——約暑假左右可以出版。屆時當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