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搬家時候你可以寫信告訴郵政局，說由某街某號搬到了某街某號，請他們直接轉信轉到新住的房子。我到芝加哥以後搬過四次家，都是這種辦法。一封信也不曾遺失。本來郵政發達，掉信事情決不會有。有一個笑話，二十年以前美國有人寄信給遠房親戚，轉來轉去，一直到二十年以後，那明信片仍舊轉到了。這是前一個月在報上看見的，你說有趣不?
四十七
最親愛小妹妹：
接九月十六信，知道你望我的信。我查了一查寄信單，照算八月十三我寄的校景與芝加哥全城景兩份，十八號寄第三十六封信給你，離第卅五封隔了八天，難怪你記念了。那時候天氣還熱，我所以遲了一兩天才寄信，累你久等，我以後決不這樣就是。九月放假，我一共寫了六封信給你，平均五天一封，這總該可以把以前小過錯補上了罷。妹妹，你這樣急，我不單不怪，並且十分高興。因為由此可見你對我的愛情是多麼濃熱。你因為急，就忘記了一件事。什麼事呢?就是你這封信是九月十六寫的，你這封信卻埋怨我九月放假不多寫信給你。小妹小妹，我笑著要反問一句，你又不是神仙，在九月裏麵你怎麼能夠知道我九月裏不曾多寫信給你呢?這都是因為急著要看信，把日子都忘記了。一個人在性急時候常會手忙腳亂。我不覺又想起我們夫婦同床時候，到了最快活那一陣子，你真是手忙腳亂，不知怎樣才好。妹妹，你還記得我當時朝你開玩笑嗎?你還說是不該讓我看見。小妹小妹，你那知道，那才真是真的你對著真的我。我從那天以後，對你又加了一番癡心了。那時候你的一朵心花完全對我開放，我們的肉體聯成了一片，兩顆心也融成一個了。你近來很能看開，不傷身體，我聽得真正說不出的開心，這可見你現在很能聽我。照相一事我久已放在心中，隻因當初大不該在夏天剪去頭發，如今又要留長，總還要等一兩個月才能複原。還得累你多等一下，這教作無可奈何。以後我常常照相給你就是。小沅小東一切我極其愛聽，以後望多多告訴我。像如今這樣過，也快得很；三年回家，再把一番知心話細細在枕邊說罷。
愛夫，沅哥哥十月廿二日第四十九封
四十八
最親滴滴的小姊姊：
我今天打聽到繡花抽稅辦法是值一塊抽稅七角五分，你等那塊繡花人家交給你以後，可以開明實價寄來，看他們到底要抽多少稅。羅先生明年夏天來美國，自然可以托他跟同學大家分了帶一些繡花來。這樣是不要抽稅的。我想不如趕緊雇人繡，最大的兩尺長一尺寬，最小的半尺寬一尺長，頂多不要過十塊，十塊都要大小不同，好明年陽曆八月初羅先生來時候可以帶來。一切行李就是美國上岸時候要查一下。十塊分十個人帶著，一定是查不出的，就是查出一兩個人，也可以說是隻帶了一塊，來美國送人。不過這是暫時辦法，隻能一年，因為羅先生下麵就沒有清華學生出洋了。這些繡花裏麵可以繡中國美人觀音(可千萬不要繡小腳)、鳳凰、龍、蓮花等等，我一時也想不出多少，你估量著辦就是，也可以加一兩張好的新繡。你還可以托羅先生在北京東交民巷外國照相館裏買幾張五色的北京風景如頤和園天壇等等，拿給人繡。我因為不方便為這種事寫信給羅先生，由你寫罷。羅先生我看他好像小弟弟一樣，托他我想他一定肯幫忙。總之繡花針線，越細越好，顏色越新鮮越好。你可以用我的名字借一筆錢作這生意，能夠成功最好；萬一不能，歸我將來還錢就是。如若生意順遂，將來還可以販磁器等等。望你打聽一件事告訴我就是。小件的繡花，五寸寬五寸長，不知要多少錢一塊。現在就暫且停筆，因為要念書了；望你收到這封信時候立刻回信說某月某日第幾封信收到了，我自然會知道是收到這封信，因為我記得有帳，那天發那封信我都登在帳目上麵，一查便知。你上一封信要我接到你信就回信，我好笑起來。我的親妹妹，我何嚐不是一接到你信就回呢?有時沒有接信，我都常寫信的。
沅哥哥愛夫十月廿五日第五十封
四十九
最癡心的愛妹妹：
第卅七封是八月廿三發的，你不曾收到，想必是路上掉了。叫叫子畫片你很喜歡，我聽到真快活。一點不曾弄壞，我更是喜歡。你九月廿六這封信寫得真好，看到這三首詩我眼淚簡直在眼眶裏團團轉。妹妹，我這一年來哭得也有了。男子漢不應該哭，男子漢應當忍住眼淚，想法來顧家。繡花事我也不敢講。惟一靠得住的就是作文。把中國小說翻成英文，我上信已經同你說過。這件事下個一年苦工，一定作得成。將來回國，也還接著作下去。我希望你把那本《今古奇觀》寄給我好立刻就翻。如已掉落，商務印書館中可以拿一塊多錢買到。我以後寫信直接寄到菜根香就是。不過靠近城門，隻有天下不太平時危險。如今中國太平了，想必沒有關係。無論如何，你常同親戚朋友來來往往，消息靈通。萬一有事，你也可以早日躲開，那我就放心了。我最不放心的便是你身子過弱，你自己又不肯保養。人好比火爐，菜好比是柴；你不加柴，怎麼燒得熱火爐?身子一虛，自然就心弱膽小。妹妹，我這一年來過得實在哭多笑少。但自從肺弱一來，我大大看透，一個人憂鬱是最傷心傷身的。我留得一個好好身子回家去，那是幾十年的後福。我這樣自愁自苦，要是成了真正肺癆，那簡直一生都無望了。所以這兩禮拜以來常常出去走，也看了幾次電影，熟人處也多多來往。痰裏已不見血了。隻有昨天肺上痛了一下，我當時就放下書來。今天完全好了。妹妹，我勸你少焦點心。你這幾月望你設法借一百塊錢過去。我如今實在不放心，我最怕你隻顧省錢。這幾個月，我沒有錢寄回家，你就更省。妹妹，你這樣省儉，我實在不放心。省儉本來好，不過拚了身子不顧它多麼苦，也不吃菜，也不出去玩了，這樣是未免是太自苦了。固然我這幾個月不能寄錢，無錢給你去吃菜遊戲，不過我竭力主張你借錢，把這幾個月過去。以後每月除去我寄的廿塊中國錢以外，你每月至少借廿塊。我想母子女三人一月四十塊錢實在是不能再少了。我兩年回國，也一共沒有多少，我那翻譯的小說在回國時候很可以先支一筆錢。妹妹，妹妹，我這兩年之內更無別想，我隻一心一意來翻譯小說。“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我又十分盼望你過得好，過得歡天喜地，省我記掛。你近來文章作得一天好似一天，近來這三首詩不單情思動人，簡直作得好極。我這是說的老實話，並不是假恭維。由此看來，你心眼實在聰明，無論什麼事，隻要你肯用心去作，你都作得很好。我們這一對夫妻配得這樣好，兒女生下來都是極其聰明。將來回國我不要多教書，一禮拜頂多教四點鍾書，餘下時間拿來翻譯中文作英文，再教兒子女兒。我們一對夫妻有談有笑有玩耍有熱鬧。衣服當中的相我收到了，我當時回信說你不穿高跟鞋實在聽我說話，我說不出的高興，那封信你收到了嗎?以後我時常替你留心，有什麼有趣的東西，我立刻買給你就是。還有一次我信中寄了一些外國女戲子照相，這封信你收到沒有?罐頭等等並不曾抽稅。衣裳抽了七角美金的稅。我恐怕又要搬家。以後信件，信封用完之後，可以寄芝加哥大學轉交(另紙抄出芝加哥大學地址)。一切食品也由芝加哥大學轉交。我上一封信是同你開了一個玩笑，作為請帖寫的，裏麵不曾寫明是第五十三封，不過單子上注明了，這封信裏特別告訴你，省得你記掛。
愛夫，沅哥哥十一月十日第五十四封
五十
親親霓愛：
接十月七日信。羅先生皚嵐是我的好朋友，以前我也常常同你提起過。我從前向你說過有一位朋友的太太想在長沙進學堂，要托你幫忙，那就是這個羅胖子先生。他同羅瘦子先生(就是懋德)我勸他們明年都到這裏芝加哥大學念書，他的小說等印，要封麵，你寄給他了，我聽到很放心。這是他頭一本書，他急著想印出來看，幸虧你早把封麵寄去，不然，我們擔擱他不能印書，那真對不起他了。你作事很合道理，那用向我告饒?妹妹，你上一封信掛號寄來三首五言絕句，我上信已經說到；我當時看了，又驚又喜，驚的你作詩進步真快，一日千裏也不過這樣；喜的是你一片深情都流露在詩句之中，我看完之後，說不出的愛敬。第一首是中秋節時候，你看到家家熱鬧，吃月餅吃藕吃菱角，就是你一人獨自徘徊，沒有親子沅一同吃月餅吃藕吃菱角。我看到第二句“桂花滿園開”，不覺一片魂靈飛去了你的身邊。我自到外國以來，不曾聞過桂花香。親妹親妹，我回國時候一定要等過中秋那天掐許多桂花灑在你頭發裏麵，抱著你盡聞；一麵是聞的你肉香，一麵是聞的桂花香。過年過節時候實在想家。古人說得好，“每逢佳節倍思親”，親就是親人。妹妹，我這世上的親人除了你同小沅小東還有誰?第二首說月有團圓，人要到何時團圓呢?這首詩，作得很好。要是當初你同我都是長沙鹽道衙門裏念書，你這首詩給鄭老師看見了，他一定會十分誇獎的。三首詩我都喜歡，最喜歡的要算末了一首。妹妹，你這樣深情對我，我當時看了，忍不住眼淚要淌下來。我反過來一想，大丈夫不該流淚，應該打起精神來作一番事業才對。所以我決定了明年起翻中國小說。我這半年很想找點工作，如洗碗之類很省事省力，不知結果如何。以後告訴你。你不搬家了也好，但是我上封信說的一層你千萬記著，就是要消息靈通。萬一發生意外，靠城一帶最危險；你消息靈通時候，可以早早躲開。你打算進學堂我也讚成，總要兩個孩子托付得人才成。你進學堂以後，可以常常活潑一點，教身子一天強似一天，精神一天旺似一天，那我就放心了。如今我最擔心的就是你身子過弱，我想，進學堂以後一定好些。不過你千萬不要用功過度，那就反來教我更不放心了。進學堂你第一樣就是注重體育，把精神煉起。功課我看並沒有什麼要緊，你千萬不要為了一點點分數把精神弄壞了，那我是決不依你的。
愛夫，沅十一月十八日第五十五封
附寄《星期畫報》中剪下的許多照相：一、母子照相，是照相館登的廣告。二、大學女學生打槍頭名。三、德國童子大力士。四、女子坐飛機在美國已經不希奇了。前兩個月有美國女子駕飛機渡過大西洋。美國如今飛機可以送信，下次我就買飛機送信郵票寄信給你，在美國這一截路都是用的飛機。五、汗衣廣告。六、跳舞女戲子。七、美國書房陳設。八、女戲子臥室有床同梳妝台。九、小戲子。
五十一
最親滴滴的霓妹妹：
接十月廿日信，知款卅圓收到。稚莊已經搬了家，我以後寫信自然是直寄菜根香。從第四十三封一直到五十三四封我都是托化龍池轉交的，想必不至失落。你害了病，我看到這封信，不覺眼淚盡在眼眶子裏又酸又熱，不是用力忍住，又要好多天不能念書了。妹妹，我走了這麼遠，累得你相思多病，實在是我對不起你。最親愛的妹妹，從此以後，我求你多吃補菜，多到外麵玩玩。你盡管借錢，我將來歸還是很容易的。彭先生前兩天來信，說他在武昌二百塊錢一月，他在法國並不曾畢業，都能找到這個書教，我回國時也一定可以。因為現在中國不比從前的中國了，從前難找事作，現在卻容易了。愛妹愛妹，我又看你信中說的許多傷心話，眼淚要忍也忍不住了。愛妹愛妹，你為我吃了許多年的苦，將來有福享時都是該你一個人享的。小沅小東是你的血肉，他們享福自然也就是你享福。此外別人莫想沾光。二嫂同好朋友幫過忙的，我自然應當報答。我意思是說萬一有個一長二短，你分內該享的福我決不忍心讓別人享。我以前說萬一有不幸時我決不另娶妻就是這個意思。霓君我愛，你是我的妻，我這一生就隻要你一個妻。嶽父在天，我朱湘此生隻有令愛為妻，如有再娶之意，任憑怎麼誅罰就是，愛妹，我近來越想越覺得你勝過他人。別的一切你自己知道比別人(中缺)教你相信我將來一定能有力量還人家的債了。如今我是留學生了，和以前兩樣，所以兒女我們盡可不必愁他們沒飯吃。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夫妻兩個把身體養得一天好似一天，好將來同享後福。你這次害病要吃補藥，你以前不吃，是愛惜錢；後來吃了，是愛惜身子。愛妹，愛妹，身子是無價之寶，我愛妹的身子就是我子沅的；將來回家時你要是給我一個害病虛弱的身子，我是決不依的。那時候我這厲害的債主向你追一個唇紅麵白，四肢飽滿的霓君，那時候你就是求一萬個饒我也不答應，那時候看你怎樣。愛妹愛妹，你如今就是省到天上去，一個月也不過能省幾塊錢。試問我這兩年過了，回家時候每月進項是幾百塊，那時候要這幾塊錢有什麼用?剛才寫到個“有”字，聽外麵鈴響，原來是郵差送你寄來的六個罐頭，那時已經十二點了。我連忙寫下去，寫錯了兩個字，我就停下。因為有兩罐玉堂香菜。我所以先打開一個，我今天吃的醬煮的麵，裏麵加肉，另吃玉堂香菜作小菜，真鮮。我記得以前吃玉堂香菜沒有這麼鮮，大約是當初身子不好，口味沒有；現在身體好了，有口味了。六個罐頭個個都好，我自然說不出的喜歡，不過又花了你母子三人的錢，真像割下我自己一塊肉一樣。吃飯時想起，我為何不每月在飯錢裏省下一點，每三個月寄四十美金，由你每兩個月寄一次中國菜給我，夏天寄罐頭，冬天寄別的?我當初也想這樣，不過後來怕你上街麻煩，所以我就停下。從今起我先要你答應我一件事：就是你不要自己去郵局，可以叫人去，(你自己去也可以，不過一定要坐車。)那我就肯讓你寄吃品給我。我決定陽曆二月初想法寄卅美金給你，你可以買二塊半美金的東西寄給我。以後每三個月我寄四十美金。你可以每兩個月寄兩塊半美金的食品給我。寄可以寄到芝加哥大學。(通信處另紙抄出。)要是寄冬天的菜方便，以後很可以多拿些錢寄回，由你寄菜，既省錢又好吃。我是從前聽說你上街不坐車，把我嚇怕了。隻要你答應我你上街一定坐車，那我就肯由你寄。因為你不坐車寄東西，我吃了會不舒服。就是你哄我說坐了車，我吃了也一樣不舒服。以後熱天寄罐頭可以寄泰豐各種罐頭，我從前在上海青年會吃過些，很好。你以後買時可以照我打過圈子的裏麵選買。在長沙買泰豐罐頭不知方便否?我寄的單子是泰豐的。隻要你肯坐車，一個月寄我一回也成。我自灰嗉那?。因為我每天菜錢美金三角，要是上館子吃飯每頓至少三角五或者四角。牛奶每八分一天，麵包牛油每天至少一角。那三角菜錢要是買一個罐頭是多麼好。自然不能天天吃罐頭，不過三天吃一天罐頭，再多吃水果，消毒，是極其安穩的。並且天氣冷的時候，你還可以寄別的東西。要是鬧得好，我將來簡直可以每月寄五塊美金的菜錢回家，你可以寄五塊中國錢的菜給我。這次郵費多，大半是因為木板太厚，將來寄罐頭很可以用布包起縫上寄來。妹妹，你這次寄的罐頭個個都好，不過玉堂香菜同什錦素菜請你以後不要寄了，因為不能當正菜下飯，隻能作小菜吃的好玩。味道是好，不過拿來吃的玩，未免太不上算。菌油我可以打湯吃，又可以作麵；菌子可以煮肉作菜，筍子可以清吃，可以作菜，一定能用不少天。你以後可以替我在商務或別個書店買一本講烹調作菜的書，我很想學會作菜，想法進一外國飯館，在禮拜六同禮拜天去替他們作點中國菜。要是能夠成功，一個月總可以賺二三十塊中國錢。不單作菜，也要學作餃子，包子、甜湯，各種點心，凡是吃的東西都作。你也可以向朋友當中會作菜的打聽各種秘訣告訴我。我想學會之後，每月進項卅塊中國錢一定很容易。在外麵闖闖，我可以心思活動一點，不至於像從前那樣死板。我如今不能多寄錢給你，我實在不放心，所以我千方萬計要想找事作。不過美國人最看重外表，我如今還是太老實，像這樣去找事一定是找不到，並且還要上當。美國事情是多，不過一個人不機靈，決找不到事作。天下無難事，隻要肯慢慢的學，什麼事學不了?妹妹，下次再說罷。這一封信總有兩三千字，我上午十一點寫到十二點，下午一點寫到四點，因為寫得有趣，一直下去，都忘記停了。明天上課，今天還要預備許多功課。現在四點一刻，是洗澡的時刻了。又想起一件事，我從前報上看到一種廣告，出賣一種叫“科帖克司”的東西，我不知它是什麼東西；這次看一種雜誌曉得原來就是月經紙，書上說得天花亂墜，想必還不錯，等下個月一定買給你。何時進校，早兩個半月告訴我，信寄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