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毛得林堂在剛果方場之東北,造於近代。形式仿希臘神廟,四麵五十二根哥林斯式石柱,圍成一個廊子。壁上左右各有一排大龕子,安著群聖的像。堂裏也是一行行同式的石柱;卻使用各種顏色的大理石,華麗悅目。聖心院在巴黎市外東北方,也是近代造的,至今還未完成,堂在一座小山的頂上,山腳下有兩道飛階直通上去。也通索子鐵路。堂的規模極宏偉,有四個彎隆頂,一個大的,帶三個小的,都是卑讚廷式;另外一座方形高鍾樓,裏麵的鍾重二萬零九十斤。堂裏能容八千人,但還沒有加以裝飾。房子是白色,台階也是的,一種單純的力量壓得住人。堂高而大,巴黎周圍若幹裏外便可看見。站在堂前的平場裏,或爬上穹隆頂裏,也可看個五六十裏。造堂時工程浩大,單是打地基一項,就花掉約四百萬元;因為土太鬆了,撐不住,根基要一直打到山腳下。所以有人半真半假地說,就是移了山,這教堂也不會倒的。

巴黎博物院之多,真可算甲於世界。就這一樁兒,便可教你流連忘返。但須徘徊玩索才有味,走馬看花是不成的。一個行色匆匆的遊客,在這種地方往往無可奈何。博物院以盧佛宮(Louvre)為最大;這是就全世界論,不單就巴黎論。盧佛宮在加羅塞方場之東;主要的建築是口字形,南頭向西伸出一長條兒。這裏本是一座堡壘,後來改為王宮。大革命後,各處王宮裏的畫,宮苑裏的雕刻,都保存在此;改為故宮博物院,自然是很順當的。博物院成立後,曆來的政府都盡力搜羅好東西放進去;拿破侖從各國“搬”來大宗的畫,更為博物院生色不少。宮房占地極寬,站在那方院子裏,頗有海闊天空的意味。院子裏養著些鴿子,成群地孤單地仰著頭挺著胸在地上一步步地走,一點不怕人。撒些餅幹麵包之類,它們便都向你身邊來。房子造得秀雅而莊嚴,壁上安著許多王公的雕像。熟悉法國曆史的人,到此一定會發思古之幽情的。

盧佛宮好像一座寶山,蘊藏的東西實在太多,教人不知從那兒說起好。畫為最,還有雕刻,古物,裝飾美術等等,真是琳琅滿目。乍進去的人一時摸不著頭腦,往往弄得糊裏糊塗。就中最膾炙人口的有三件。一是達文齊的《摩那麗沙》像,大約作於一五○五年前後,是覺孔達(Joconda)夫人的畫像。相傳達文齊這幅像畫了四個年頭,因為要那甜美的微笑的樣子,每回“臨像”的時候,總請些樂人彈唱給她聽,讓她高高興興坐著。像畫好了,他卻愛上她了。這幅畫是佛蘭西司第一手裏買的,他沒有準兒許認識那女人。一九一一年畫曾被人偷走,但兩年之後,到底從意大利找回來了。十六世紀中葉,意大利已公認此畫為不可有二的畫像傑作,作者在與造化爭巧。畫的奇處就在那一絲兒微笑上。那微笑太飄忽了,太難捉摸了,好像常常在變幻。這果然是個“奇跡”,不過也隻是造形的“奇跡”罷了。這兒也有些理想在內;達文齊筆下夾帶了一些他心目中的聖母的神氣。近世討論那微笑的可太多了。詩人,哲學家,有的是;他們都想找出點兒意義來。於是摩那麗沙成為一個神秘的浪漫的人了;她那微笑成為“人獅(Sphinx)的凝視”或“鄙薄的諷笑”了。這大概是她與達文齊都夢想不到的吧。

二是米羅(Milo)《愛神》像。一八二○年米羅島一個農人發見這座像,賣給法國政府隻賣了五千塊錢。據近代考古家研究,這座像當作於紀元前一百年左右。那兩隻胳膊都沒有了;它們是怎麼個安法,卻大大費了一班考古家的心思。這座像不但有生動的形態,而且有溫暖的骨肉。她又強壯,又清明;單純而偉大,樸真而不奇。所謂清明,是身心都健的表象,與麻木不同。這種作風頗與紀元前五世紀希臘巴昔農(Panthenon)廟的監造人,雕刻家費鐵亞司(Phidias)相近。因此法國學者雷那西(S.Reinach,新近去世)在他的名著《亞波羅》(美術史)中相信這座像作於紀元前四世紀中。他並且相信這座像不是愛神微那司而是海女神安非特利特(Amphitrite) ;因為它沒有細膩,飄渺,嬌羞,多情的樣子。三是沙摩司雷司(Samothrace)的《勝利女神像》。女神站在衝波而進的船頭上,吹著一支喇叭。但是現在頭和手都沒有了,剩下翅膀與身子。這座像是還願的。紀元前三○六年波立爾塞特司(Demetrius Poliorcetes)在塞勃勒司(Cyprus)島打敗了埃及大將陶來買(Ptolemy)的水師,便在沙摩司雷司島造了這座像。衣裳雕得最好;那是一件薄薄的軟軟的衣裳,光影的準確,衣褶的精細流動;加上那下半截兒被風吹得好像弗弗有聲,上半截兒卻緊緊地貼著身子,很有趣地對照著。因為衣裳雕得好,才顯出那筋肉的力量;那身子在搖晃著,在挺進著,一團勝利的喜悅的勁兒。還有,海風呼呼地吹著,船尖兒嗤嗤地響著,將一片碧波分成兩條長長的白道兒。

盧森堡博物院專藏近代藝術家的作品。他們或新故,或還生存。這裏比盧佛宮明亮得多。進門去,寬大的甬道兩旁,滿陳列著雕像等;裏麵卻多是畫。雕刻裏有彭彭(Pompon)的《狗熊》與《水禽》等,真是大巧若拙。彭彭現在大概有七八十歲了,天天上動物園去靜觀禽獸的形態。他熟悉它們,也親愛它們,所以做出來的東西神氣活現;可是形體並不像照相一樣地真切,他在天然的曲線裏加上些小小的棱角,便帶著點“建築”的味兒。於是我們才看見新東西。那《狗熊》和實物差不多大,是石頭的;那《水禽》等卻小得可以供在案頭,是銅的。雕像本有兩種手法,一是幹脆地砍石頭,二是先用泥塑,再澆銅。彭彭從小是石匠,石頭到他手裏就像豆腐。他是巧匠而兼藝術家。動物雕像盛於十九世紀的法國;那時候動物園發達起來,供給藝術家觀察,研究,描摹的機會。動物素描之成為畫的一支,也從這時候起。院裏的畫受後期印象派的影響,找尋人物的“本色”(local colour),大抵是鮮明的調子。不注重畫麵的“體積”而注重裝飾的效用。也有細心分別光影的,但用意還在找尋顏色,與印象派之隻重光影不一樣。

磚場花園的南犄角上有網球場博物院,陳列外國近代的畫與雕像。北犄角上有奧蘭紀利博物院,陳列的東西頗雜,有馬奈(Manet,十九世紀法國印象派畫家)的畫與日本的浮世繪等。浮世繪的著色與構圖給十九世紀後半法國畫家極深的影響。摩奈(Monet)畫院也在這裏。他也是法國印象派巨子,一九二六年才過去。印象派興於十九世紀中葉,正是照相機流行的時候。這派畫家想趕上照相機,便專心致誌地分別光影;他們還想趕過照相機,照相沒有顏色而他們有。他們隻用原色;所畫的畫近看但見一處處的顏色塊兒,在相當的距離看,才看出光影分明的全境界。他們的看法是迅速的綜合的,所以不重“本色”(人物固有的顏色,隨光影而變化),不重細節。摩奈以風景畫著於世;他不但是印象派,並且是露天畫派(Pleinairiste)。露天畫派反對畫室裏的畫,因為都帶著那黑影子;露天裏就沒有這種影子。這個畫院裏有摩奈八幅頂大的畫,太大了,隻好嵌在牆上。畫院隻有兩間屋子,每幅畫就是一堵牆,畫的是荷花在水裏。摩奈歡喜用藍色,這幾幅畫也是如此。規模大,氣魄厚,汪汪欲溢的池水,疏疏密密的亂荷,有些像在樹蔭下,有些像在太陽裏。據內行說,這些畫的章法,簡直前無古人。

羅丹博物院在左岸。大戰後羅丹的東西才收集在這裏;已完成的不少,也有些未完成的。有群像,單像,胸像;有石膏仿本。還有畫稿,塑稿。還有羅丹的遺物。羅丹是十九世紀雕刻大師;或稱他為自然派,或稱他為浪漫派。他有匠人的手藝,詩人的胸襟;他藉雕刻來表現自己的情感。取材是不平常的,手法也是不平常的。常人以為美的,他覺得已無用武之地;他專找常人以為醜的,甚至於借重性交的姿勢。又因為求表現的充分,不得不誇飾與變形。所以他的東西乍一看覺得“怪”,不是玩藝兒。從前的雕刻講究光潔,正是“裁縫不露針線跡”的道理;而浪漫派藝術家恰相反,故意要顯出筆觸或刀痕,讓人看見他們在工作中情感激動的光景。羅丹也常如此。他們又多喜歡用塑法,因為泥隨意些,那凸凸凹凹的地方,那大塊兒小條兒,都可以看得清楚。

克呂尼館(Cluny)收藏羅馬與中世紀的遺物頗多,也在左岸。羅馬時代執政的宮在這兒。後來法蘭族諸王也住在這宮裏。十五世紀的時候,宮毀了,克呂尼寺僧改建現在這所房子,作他們的下院,是“後期戈昔”與“文藝複興”的混合式。法國王族來到巴黎,在館裏暫住過的,也很有些人。這所房子後來又歸了一個考古家。他搜集了好些古董;死後由政府收買,並添湊成一萬件。畫,雕刻,木刻,金銀器,織物,中世紀上等家具,磁器,玻璃器,應有盡有。房子還保存著原來的樣子。入門就如活在幾百年前的世界裏,再加上陳列的零碎的東西,觸鼻子滿是古氣。與這個館毗連著的是羅馬時代的浴室,原分冷浴熱浴等,現在隻看見些殘門斷柱(也有原在巴黎別處的),寂寞地安排著。浴室外是園子,樹間草上也散布著古代及中世紀巴黎建築的一鱗一爪,其中“聖處女門”最秀雅。

此外巴黎美術院(即小宮),裝飾美術院都是雜拌兒。後者中有一間扇室,所藏都是十八世紀的扇麵,是某太太的遺贈。十八世紀中國玩藝兒在歐洲頗風行,這也可見一斑。扇麵滿是西洋畫,精工鮮麗;幾百張中,隻有一張中國人物,卻板滯無生氣。又有吉買博物院(Guimet),收藏遠東宗教及美術的資料。伯希和取去敦煌的佛畫,多數在這裏。日本小畫也有些。還有蠟人館。據說那些蠟人做得真像,可是沒見過那些人或他們的照相的,就感不到多大興味,所以不如畫與雕像。不過“隧道”裏陰慘慘的,人物也代表著些陰慘慘的故事,卻還可看。樓上有鏡宮,滿是鏡子,頂上與周圍用各色電光照耀,宛然千門萬戶,像到了萬花筒裏。

一九三二年春季的官“沙龍”在大宮中,頂大的院子裏羅列著雕像;樓上下八十幾間屋子滿是畫,也有些裝飾美術。內行說,畫像太多,真是“官”氣。其中有安南阮某一幅,獎銀牌;中國人一看就明白那是阮氏祖宗的影像。記得有個笑話,說一個賊混入人家廳堂偷了一幅古畫,卷起夾在腋下。跨出大門,恰好碰見主人。那賊情急智生,便將畫卷兒一揚,問道,“影像,要買吧?”主人自然大怒,罵了一聲走進去。賊於是從容溜之乎也。那位安南阮某與此賊可謂異曲同工。大宮裏,同時還有一個裝飾藝術的“沙龍”,陳列的是家具,燈,織物,建築模型等等,大都是立體派的作風。立體派本是現代藝術的一派,意大利最盛。影響大極了,建築,家具,布匹,織物,器皿,汽車,公路,廣告,書籍裝訂,都有立體派的份兒。平靜,幹脆,是古典的精神,也是這時代重理智的表現。在這個“沙龍”裏看,現代的屋子內外都儼然是些幾何的圖案,和從前華麗的藻飾全異。還有一個“沙龍”,專陳列幽默畫。畫下多有說明。各畫或描摹世態,或用大小文野等對照法,以傳出那幽默的情味。有一幅題為《長褂子》,畫的是夜宴前後客室中的景子:女客全穿短褂子,隻有一人穿長的,大家的眼睛都盯著她那長出來的一截兒。她正在和一個男客談話,似乎不留意。看她的或偏著身子,或偏著頭,或操著手,或用手托著腮(表示驚訝),倚在丈夫的肩上,或打著看戲用的放大鏡子,都是一副尷尬麵孔。穿長褂子的女客在左首,左首共三個人;中央一對夫婦,右首三個女人,疏密向背都恰好;還點綴著些不在這一群裏的客人。畫也有不幽默的,也有太惡劣的;本來是幽默並不容易。

巴黎的墳場,東頭以倍雷拉謝斯(Père Lachaise)為最大,占地七百二十畝,有二裏多長。中間名人的墳頗多,可是道路縱橫,找起來真費勁兒。阿培拉德與哀綠綺思兩墳並列,上有亭子蓋著;這是重修過的。王爾德的墳本葬在別處;死後九年,也遷到此場。墳上雕著個大飛人,昂著頭,直著腳,長翅膀,像是合埃及的“獅人”與亞述的翅兒牛而為一,雄偉飛動,與王爾德並不很稱。這是英國當代大雕刻家愛勃司坦(Epstein)的巨作;錢是一位傾慕王爾德的無名太太捐的。場中有巴什羅米(Bartholomé)雕的一座紀念碑,題為《致死者》。碑分上下兩層,上層中間是死門,進去的兩個人倒也行無所事的;兩側向門走的人群卻牽牽拉拉,哭哭啼啼,跌跌倒倒,不得開交似的。下層像是生者的哀傷。此外北頭的蒙馬特,南頭的蒙巴那斯兩墳場也算大。茶花女埋在蒙馬特場,題曰一八二四年正月十五日生,一八四七年二月三日卒。小仲馬,海涅也在那兒。蒙巴那斯場有聖白孚,莫泊桑,鮑特萊爾等;鮑特萊爾的墳與紀念碑不在一處,碑上坐著一個悲傷的女人的石像。

巴黎的夜也是老牌子。單說六個地方。非洲飯店帶澡堂子,可以洗蒸氣澡,聽黑人濃烈的音樂;店員都穿著埃及式的衣服。三藩咖啡看“爵士舞”,小小的場子上一對對男女跟著那繁聲促節直扭腰兒。最警動的是那小圓木筒兒,裏麵像裝著豆子之類。不時地緊搖一陣子。圓屋聽唱法國的古歌;一扇門背後的牆上油畫著蹲著在小便的女人。紅磨坊門前一架小紅風車,用電燈做了輪廓線;裏麵看小戲與女人跳舞。這在蒙馬特區。蒙馬特是流浪人的區域。十九世紀畫家住在這一帶的不少,畫紅磨坊的常有。塔巴林看女人跳舞,不穿衣服,意在顯出好看的身子。裏多在仙街,最大。看變戲法,聽威尼斯夜曲。裏多島本是威尼斯娛樂的地方。這兒的裏多特意砌了一個池子,也有一支“剛朵拉”,夜曲是男女對唱,不過意味到底有點兒兩樣。

巴黎的野色在波隆尼林與聖克羅園裏才可看見。波隆尼林在西北角,恰好在塞因河河套中間,占地一萬四千多畝,有公園,大路,小路,有兩個湖,一大一小,都是長的;大湖裏有兩個洲,也是長的。要領略林子的好處,得閑閑地揀深僻的地兒走。聖克羅園還在西南,本有離宮,現在毀了,剩下些噴水和林子。林子裏有兩條道兒很好。一條漸漸高上去,從樹裏兩眼望不盡;一條窄而長,漏下一線天光;遠望路口,不知是雲是水,茫茫一大片。但真有野味的還得數楓丹白露的林子。楓丹白露在巴黎東南,一點半鍾的火車。這座林子有二十七萬畝,周圍一百九十裏。坐著小馬車在裏麵走,幽靜如遠古的時代。太陽光將樹葉子照得透明,卻隻一圈兒一點兒地灑到地上。路兩旁的樹有時候太茂盛了,枝葉交錯成一座拱門,低低的;遠看去好像拱門那麵另有一界。林子裏下大雨,那一片沙沙沙沙的聲音,像潮水,會把你心上的東西衝洗個幹淨。林中有好幾處山峽,可以試腰腳,看野花野草,看旁逸斜出,稀奇古怪的石頭,像枯骨,像刺蝟。亞勃雷孟峽就是其一,地方大,石頭多,又是忽高忽低,走起來好。

楓丹白露宮建於十六世紀,後經重修。拿破侖一八一四年臨去愛而巴島的時候,在此告別他的諸將。這座宮與法國曆史關係甚多。宮房外觀不美,裏麵卻精致,家具等等也考究。就中侍從武官室與亨利第二廳最好看。前者的地板用嵌花的條子板;小小的一間屋,共用九百條之多。複壁板上也雕繪著繁細的花飾,爐壁上也滿是花兒,掛燈也像花正開著。後者是一間長廳,其大少有。地板用了二萬六千塊,一色,嵌成規規矩矩的幾何圖案,光可照人。廳中間兩行圓拱門。門柱下截鑲複壁板,上截鑲油畫;楣上也畫得滿滿的。天花板極意雕飾,金光耀眼。宮外有園子,池子,但趕不上凡爾賽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