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他說認命算了,還是喝酒賞月罷。這種達觀其實隻是苦情的偽裝而已。前一段“歌”雖然辭苦聲酸,倒是貨真價實,並無過分之處。由那“聲酸”知道吟詩的確有一種悲涼的聲調,而所謂“歌”其實隻是諷詠。大概漢朝以來不像春秋時代一樣,士大夫已經不會唱歌,他們大多數是書生出身,就用諷詠或吟誦來代替唱歌。他們——尤其是失意的書生——的苦情就發泄在這種吟誦或朗誦裏。

戰國以來,唱歌似乎就以悲哀為主,這反映著動亂的時代。《列子·湯問》篇記秦青“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又引秦青的話,說韓娥在齊國雍門地方“曼聲哀哭,一裏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後來又“曼聲長歌,一裏老幼,善躍扌卞舞,弗能自禁”。這裏說韓娥雖然能唱悲哀的歌,也能唱快樂的歌,但是和秦青自己獨擅悲歌的故事合看,就知道還是悲歌為主。再加上齊國杞梁殖的妻子哭倒了城的故事,就是現在還在流行的孟薑女哭倒長城的故事,悲歌更為動人,是顯然的。書生吟誦,聲酸辭苦,正和悲歌一脈相傳。但是聲酸必須辭苦,辭苦又必須情苦;若是並無苦情,隻有苦辭,甚至連苦辭也沒有,隻有那供人酸鼻的聲調,那就過了分,不但不能動人,反要遭人嘲弄了。書生往往自命不凡,得意的自然有,卻隻有少數,失意的可太多了。所以總是歎老嗟卑,長歌當哭,哭喪著臉一副可憐相。朱子在《楚辭辨證》裏說漢人那些模仿的作品“詩意平緩,意不深切,如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者”。“無所疾痛而強為呻吟”就是所謂“無病呻吟”。後來的歎老嗟卑也正是無病呻吟。有病呻吟是緊張的,可以得人同情,甚至叫人酸鼻;無病呻吟,病是裝的,假的,呻吟也是裝的,假的,假裝可以酸鼻的呻吟,酸而不苦像是醜角扮戲,自然隻能逗人笑了。

蘇東坡有《贈詩僧道通》的詩:

雄豪而妙苦而腴,

隻有琴聰與蜜殊。

語帶煙霞從古少,

氣含蔬筍到公無。……

查慎行注引葉夢得《石林詩話》說:

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趣,往往掇拾摹仿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體,格律尤俗,謂之“酸餡氣”。子瞻……嚐語人雲,“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聞者無不失笑。

東坡說道通的詩沒有“蔬筍”氣,也就沒有“酸餡氣”,和尚修苦行,吃素,沒有油水,可能比書生更“寒”更“瘦”;一味反映這種生活的詩,好像酸了的菜饅頭的餡兒,幹酸,吃不得,聞也聞不得,東坡好像是說,苦不妨苦,隻要“苦而腴”,有點兒油水,就不至於那麼撲鼻酸了。這酸氣的“酸”還是從“聲酸”來的。而所謂“書生氣味酸”該就是指的這種“酸餡氣”。和尚雖苦,出家人原可“超然自得”,卻要學吟詩,就染上書生的酸氣了。書生失意的固然多,可是歎老嗟卑的未必真的窮苦到他們嗟歎的那地步;倒是“常得無事”,就是“有閑”,有閑就無聊,無聊就作成他們的“無病呻吟”了。宋初西昆體的領袖楊億譏笑杜甫是“村夫子”,大概就是嫌他歎老嗟卑的太多。但是杜甫“竊比稷與契”,嗟歎的其實是天下之大,決不止於自己的雞蟲得失。楊億是個得意的人,未免忘其所以,才說出這樣不公道的話。可是像陳師道的詩,歎老嗟卑,吟來吟去,隻關一己,的確叫人膩味。這就落了套子,落了套子就不免有些“無病呻吟”,也就是有些“酸”了。

道學的興起表示書生的地位加高,責任加重,他們更其自命不凡了,自嗟自歎也更多了。就是眼光如豆的真正的“村夫子”或“三家村學究”,也要哼哼唧唧的在人麵前賣弄那背得的幾句死書,來嗟歎一切,好搭起自己的讀書人的空架子。魯迅先生筆下的“孔乙己”,似乎是個更破落的讀書人,然而“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人家說他偷書,他卻爭辯著,“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孩子們看著他的茴香豆的碟子。

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下腰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裏走散了。

破落到這個地步,卻還隻能“滿口之乎者也”,和現實的人民隔得老遠的,“酸”到這地步真是可笑又可憐了。“書生本色”雖然有時是可敬的,然而他的酸氣總是可笑又可憐的。最足以表現這種酸氣的典型,似乎是戲台上的文小生,尤其是昆曲裏的文小生,那哼哼唧唧、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調調兒,真夠“酸”的!這種典型自然不免誇張些,可是許差不離兒罷。

向來說“寒酸”、“窮酸”,似乎酸氣老聚在失意的書生身上。得意之後,見多識廣,加上“一行作吏,此事便廢”,那時就會不再執著在書上,至少不至於過分的執著在書上,那“酸氣味”是可以多多少少“洗”掉的。而失意的書生也並非都有酸氣。他們可以看得開些,所謂達觀,但是達觀也不易,往往隻是偽裝。他們可以看遠大些,“梗概而多氣”是雄風豪氣,不是酸氣。至於近代的知識分子,讓時代逼得不能讀死書或死讀書,因此也就不再執著那些古書。文言漸漸改了白話,吟誦用不上了;代替吟誦的是又分又合的朗誦和唱歌。最重要的是他們看清楚了自己,自己是在人民之中,不能再自命不凡了。他們雖然還有些閑,可是要“常得無事”卻也不易。他們漸漸丟了那空架子,腳踏實地向前走去。早些時還不免帶著感傷的氣氛,自愛自憐,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這也算是酸氣,雖然念誦的不是古書而是洋書。可是這幾年時代逼得更緊了,大家隻得抹幹了鼻涕眼淚走上前去。這才真是“洗盡書生氣味酸”了。

《世紀評論》。論 朗 誦 詩

戰前已經有詩歌朗誦,目的在乎試驗新詩或白話詩的音節,看看新詩是否有它自己的音節,不因襲舊詩而確又和白話散文不同的音節,並且看看新詩的音節怎樣才算是好。這個朗誦運動雖然提倡了多年,可是並沒有展開;新詩的音節是在一般寫作和誦讀裏試驗著。試驗的結果似乎是向著勻整一路走,至於怎樣才算好,得一首一首詩的看,看那感情和思想跟音節是否配合得恰當,是否打成一片,不漏縫兒,這就是所謂“相體裁衣”。這種結果的獲得雖然不靠朗誦運動,可是得靠誦讀。誦讀是獨自一個人默讀或朗誦,或者向一些朋友朗誦。這跟朗誦運動的朗誦不同,那朗誦或者是廣播,或者是在大庭廣眾之中。過去的新詩有一點還跟舊詩一樣,就是出發點主要的是個人,所以隻可以“娛獨坐”,不能夠“悅眾耳”,就是隻能訴諸自己或一些朋友,不能訴諸群眾。戰前詩歌朗誦運動所以不能展開,我想根由就在這裏。而抗戰以來的朗誦運動,不但廣大的展開,並且產生了獨立的朗誦詩,轉捩點也在這裏。

抗戰以來的朗誦運動起於迫切的實際的需要——需要宣傳,需要教育廣大的群眾。這朗誦運動雖然以詩歌為主,卻不限於詩歌,也朗誦散文和戲劇的對話;隻要能夠獲得朗誦的效果,什麼都成。假如戰前的詩歌朗誦運動可以說是藝術教育,這卻是政治教育。政治教育的對象不用說比藝術教育的廣大得多,所以教材也得雜樣兒的;這時期的朗誦會有時還帶歌唱。抗戰初期的朗誦有時候也用廣播,但是我們的廣播事業太不發達,這種朗誦的廣播,恐怕聽的人太少了;所以後來就直接訴諸集會的群眾。朗誦的詩歌大概一部分用民間形式寫成,在舊瓶裏裝上新酒,一部分是抗戰的新作;一方麵更有人用簡單的文字試作專供朗誦的詩,當然也是抗戰的詩,政治性的詩,於是乎有了“朗誦詩”這個名目。不過這個名目將“詩”限在“朗誦”上,並且也限在政治性上,似乎太狹窄了,一般人不願意接受它。可是朗誦運動越來越快的發展了,詩歌朗誦越來越多了,效果也顯著起來了,朗誦詩開始向公眾要求它的地位。於是乎來了論爭,論爭的焦點是在詩的政治性上。筆者卻以為焦點似乎應該放在朗誦詩的獨立的地位或獨占的地位上;筆者以為朗誦詩應該有獨立的地位,不應該有獨占的地位。

筆者過去也懷疑朗誦詩,覺得看來不是詩,至少不像詩,不像我們讀過的那些詩,甚至於可以說不像我們有過的那些詩。對的,朗誦詩的確不是那些詩。它看來往往隻是一些抽象的道理,就是有些形象,也不夠說是形象化;這隻是宣傳的工具,而不是本身完整的藝術品。照傳統的看法,這的確不能算是詩。可是參加了幾回朗誦會,聽了許多朗誦,開始覺得聽的詩歌跟看的詩歌確有不同之處;有時候同一首詩看起來並不覺得好,聽起來卻覺得很好。筆者這裏想到的是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他的乳母的名字);自己多年前看過這首詩,並沒有注意它,可是在三十四年昆明西南聯大的“五四”周朗誦晚會上聽到聞一多先生朗誦這首詩,從他的抑揚頓挫裏體會了那深刻的情調,一種對於母性的不幸的人的愛。會場裏上千的聽眾也都體會到這種情調,從當場熱烈的掌聲以及筆者後來跟在場的人的討論可以證實。這似乎是那晚上最精彩的節目之一。還有一個節目是新中國劇社的李先生朗誦莊湧先生《我的實業計劃》那首諷刺詩。這首詩筆者也看到過,看的時候我覺得它寫得好,抓得住一些大關目,又嚴肅而不輕浮。聽到那洪鍾般的朗誦,更有沉著痛快之感。筆者那時特別注意《大堰河》那一首,想來想去,覺得是聞先生有效的戲劇化了這首詩,他的演劇的才能給這首詩增加了些新東西,它是在他的朗誦裏才完整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