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後來漸漸覺得,似乎適於朗誦的詩或專供朗誦的詩,大多數是在朗誦裏才能見出完整來的。這種朗誦詩大多數隻活在聽覺裏,群眾的聽覺裏;獨自看起來或在沙龍裏念起來,就覺得不是過火,就是散漫,平淡,沒味兒。對的,看起來不是詩,至少不像詩,可是在集會的群眾裏朗誦出來,就確乎是詩。這是一種聽的詩,是新詩中的新詩。它跟古代的聽的詩又不一樣。那些詩是唱的,唱的是英雄和美人,歌手們唱,貴族們聽,是伺候貴族們的玩意兒。朗誦詩可不伺候誰,隻是沉著痛快的說出大家要說的話,聽的是有話要說的一群人。朗誦詩雖然近乎戲劇的對話,可又不相同。對話是劇中人在對話,隻間接的訴諸聽眾,而那種聽眾是悠閑的,散漫的。朗誦詩卻直接訴諸緊張的、集中的聽眾。不過朗誦的確得注重聲調和表情,朗誦詩的確得是戲劇化的詩,不然就跟演講沒有分別,就真不是詩了。

朗誦詩是群眾的詩,是集體的詩。寫作者雖然是個人,可是他的出發點是群眾,他隻是群眾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得在群眾當中朗誦出來,得在群眾的緊張的集中的氛圍裏成長。那詩稿以及朗誦者的聲調和表情,固然都是重要的契機,但是更重要的是那氛圍,脫離了那氛圍,朗誦詩就不能成其為詩。朗誦詩要能夠表達出來大家的憎恨、喜愛、需要和願望;它表達這些情感,不是在平靜的回憶之中,而是在緊張的集中的現場,它給群眾打氣,強調那現場。有些批評家認為文藝是態度的表示,表示行動的態度而歸於平衡或平靜;詩出於個人的沉思而歸於個人的沉思,所以跟實生活保持著相當的距離,創作和欣賞都得在這相當的距離之外。所謂“怨而不怒”,“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所謂“溫柔敦厚”以及“無關心”的態度,都從這個相當的距離生出來。有了這個相當的距離,就不去計較利害,所以有“詩失之愚”的話。朗誦詩正要揭破這個愚,它不止於表示態度,卻更進一步要求行動或者工作。行動或工作沒有平靜與平衡,也就沒有了距離;朗誦詩直接與實生活接觸,它是宣傳的工具,戰鬥的武器,而宣傳與戰鬥正是行動或者工作。瑪耶可夫斯基論詩說得好:

照我們說

韻律——

大桶,

炸藥桶。

一小行——

導火線。

大行冒煙,

小行爆發,

…………

這正是朗誦詩的力量,它活在行動裏,在行動裏完整,在行動裏完成。這也是朗誦詩之所以為新詩中的新詩。

宣傳是朗誦詩的任務,它諷刺,批評,鼓勵行動或者工作。它有時候形象化,但是主要的在運用赤裸裸的抽象的語言;這不是文縐縐的拖泥帶水的語言,而是沉著痛快的,充滿了辣味和火氣的語言。這是口語,是對話,是直接向聽的人說的。得去聽,參加集會,走進群眾裏去聽,才能接受它,至少才能了解它。單是看寫出來的詩,會覺得咄咄逼人,野氣,火氣,教訓氣;可是走進群眾裏去聽,聽上幾回就會不覺得這些了。再說朗誦詩是對話,或者三言兩語,或者長篇大套;前一種像標語口號,看起來簡單得沒味兒,後一種又好像羅嗦得沒味兒。其實味兒是有,卻是在朗誦和大家聽裏。筆者六月間曾在教室裏和同學們討論過一位何達同學寫的兩首詩,我念給他們聽。第一首是《我們開會》:

我們開會

我們的視線

像車輻

集中在一個軸心

我們開會

我們的背

都向外

砌成一座堡壘

我們開會

我們的靈魂

緊緊的

擰成一根巨繩

麵對著

共同的命運

我們開著會

就變成一個巨人

這一首寫在三十三年六月裏,另一首《不怕死——怕討論》寫在今年六月三日,“六二”的後一日:

我們不怕死

可是我們怕討論

我們的情緒非常熱烈

誰要是叫我們冷靜的想一想

我們就嘶他通他

我們就大聲地喊

滾你媽的蛋

無恥的陰謀家

難道你們不知道

我們隻有情緒

我們全靠情緒

決不能用理智

壓低我們的情緒

可是朋友們

我們這樣可不行啊

我們不怕死

我們也不應該怕討論

要民主——我們就得討論

要戰鬥——我們也得討論

我們不怕死

我們也不怕討論

一班十幾個人喜歡第一首的和喜歡第二首的各占一半。前者說第一首形象化,“結構嚴緊”,而第二首隻“是平鋪直敘的說出來”。後者說第二首“自然而完整”,“能在不多的幾句話裏很清楚的說出為什麼不怕死也不怕討論來”,第一首卻“隻寫出了很少的一點,並未能很具體的寫出開會的情形”;又說“在朗誦的效果上”,第二首要比第一首大。筆者沒有練習過朗誦,那回隻是教學上的誦讀;要真是在群眾裏朗誦,那結果也許會向第二首一麵倒罷。因為筆者在獨自看的時候原也喜歡第一首,可是一經在教室裏誦讀,就覺得第二首有勁兒,想來朗誦起來更會如此的。“結構嚴緊”,回環往複的寫出“很少的一點”,讓人仔細吟味,原是詩之所以為詩,不過那是看的詩。朗誦詩的聽眾沒有那份耐性,也沒有那樣工夫,他們要求沉著痛快,要求動力——形象化當然也好,可是要動的形象,如“炸藥桶”、“導火線”;靜的形象如“軸心”、“堡壘”、“巨繩”,似乎不夠勁兒。

“自然而完整”,就是藝術品了;可是說時容易做時難。朗誦詩得是一種對話或報告,訴諸群眾,這才直接,才親切自然。但是這對話得幹脆,句逗不能長,並且得相當勻整,太參差了就成演講,太整齊卻也不自然。話得選擇,像戲劇的對話一樣的嚴加剪裁;這中間得留地步給朗誦人,讓他用他的聲調和表情,配合群眾的氛圍,完整起來那寫下的詩稿——這也就是集中。劇本在演出裏才完成,朗誦詩也在朗誦裏才完成。這種詩往往看來嫌長可是朗誦起來並不長;因為看是在空間裏,聽是在時間裏。筆者親身的經驗可以證實。前不久在北大舉行的一個詩歌晚會裏聽到朗誦《米啊,你在那裏?》那首詩,大家都覺得效果很好。這首詩夠長的,看了起來也許會覺得羅嗦罷。可是朗誦詩也有時候看來很短,像標語口號,不夠詩味兒,放在時間裏又怎麼樣呢?我想還是成,就因為像標語口號才成;標語口號就是短小精悍才得勁兒。不過這種短小的詩,朗誦的時候得多多的頓挫,來占取時間,發揮那一詞一語裏含蓄著的力量。請看田間先生這一首《鞋子》:

回去,

告訴你的女人:

要大家

來做鞋子。

像戰士腳上穿的

結實而大。

好翻山呀,

好打仗呀。

詩行的短正表示頓挫的多。這些都是專供朗誦的詩。有些詩並非專供朗誦,卻也適於朗誦,那就得靠朗誦的經驗去選擇。例如上文說過的莊湧先生的《我的實業計劃》,也整齊,也參差,看起來也不長,自然而完整,聽起來更得勁兒。這種看和聽的一致,似乎是不常有的例子。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主要的是對話,看起來似乎長些,可是聞先生朗誦起來,特別是那末尾幾行的低抑的聲調,能夠表達出看的時候看不出的一些情感,這就不覺得長而成為一首自然而完整的詩。朗誦詩還要求嚴肅,嚴肅與工作。所以用熟滑的民間形式來寫,往往顯得輕浮,效果也就不大。這裏想到孔子曾以“無邪”論詩,強調詩的政教作用;那“無邪”就是嚴肅,政教作用就是效果,也就是“行事”或者工作。不過他那時以士大夫的“行事”或者工作為目標,現代是以不幸的大眾的行動或者工作為目標,這是不同的。

就在北大那回詩歌晚會散場之後,有一位朋友和筆者討論。他承認朗誦詩的效用,但是覺得這也許隻是當前這個時代需要的詩,不像別種詩可以永久存在下去。筆者卻以為配合著工業化,生活的集體化恐怕是自然的趨勢。美國詩人麥克裏希在《詩與公眾世界》一文(一九三九)裏指出現在“私有世界”和“公眾世界”已經漸漸打通,政治生活已經變成私人生活的部分;那就是說私人生活是不能脫離政治的。集體化似乎不會限於這個動亂的時代,這趨勢將要延續下去,發展下去,雖然在各時代各地域的方式也許不一樣。那麼,朗誦詩也會跟著延續下去,發展下去,存在下去,——正和雜文一樣。美國也已經有了朗誦詩,一九四四年出的達文鮑特的《我的國家》(有楊周翰先生譯本)那首長詩,就專為朗誦而作;那裏麵強調“一切人是一個人”,“此處的自由就是各處的自由”,這就是威爾基所鼓吹的“四海一家”。照這樣看,朗誦詩的獨立的地位該是穩定了的。但是有些人似乎還要進一步給它爭取獨占的地位;那就是隻讓朗誦詩存在,隻認朗誦詩是詩。筆者卻不能夠讚成這種“罷黜百家”的作風;即使會有這一個時期,相信詩國終於不會那麼狹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