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文學史之重在文言文方麵者,每忽視小說與戲曲的地位;而其偏重在白話文方麵者,又抹煞了辭賦與駢文的價值。前者之誤,在以文言的餘波為主潮;後者之誤,又在強以白話的伏流為主潮。(七四麵)
這是公道的評論。他又說“中國文學的遺產自有可以接受的地方(辭賦與駢文),不得僅以文字的遊戲視之”,而“現在的白話文過度的歐化也有可以商榷的地方,至少也應帶些土氣息,合些大眾的脾胃”。他要白話文“做到不是啞巴的文學”(七五麵)。書中不止一回提到這兩點,很是強調,歸結可以說是在音節的課題上。他以為“運用音節的詞,又可以限製句式之過度歐化”(一一二麵),這樣“才能使白話文顯其應用性”(一一七麵)。他希望白話文“早從文藝的路走上應用的路”,“代替文言文應用的能力”,並“顧到通俗教育之推行”(八九麵)。筆者也願意強調白話文“走上應用的路”。但是郭先生在本書自序的末了說:
我以為施於平民教育,則以純粹口語為宜;用於大學的國文教學,則不妨參用文言文的長處;若是純文藝的作品,那麼即使稍偏歐化也未為不可。(《自序》四麵)
這篇序寫在三十年。照現在的趨勢看,白話文似乎已經減少了歐化而趨向口語,就是郭先生說的“活語言”,“真語言”(一○九麵),文言的成分是少而又少了。那麼,這種辨別雅俗的三分法,似乎是並不需要的。
郭先生特別強調“中國文學的音樂性”,同意一般人的見解,以為歐化的白話文是“啞巴文學”。他對中國文學的音樂性是確有所見的。書中指出古人作文不知道標點分段,所以隻有在音節上求得句讀和段落的分明;駢文和古文甚至戲劇裏的道白和語錄都如此,駢文的勻整和對偶,古文句子的短,主要的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這種句讀和段落的分明,是從誦讀中覺出(三八至三九麵,又《自序》二至三麵)。但是照晉朝以來的記載,如《世說新語》等,我們知道誦讀又是一種享受,是代替唱歌的。郭先生雖沒有明說,雖然也分到這種情感。他在本書自序裏主張“於文言取其音節,於白話取其氣勢,而音節也正所以為氣勢之助”(三麵),這就是“參用文言文的長處”。書中稱讚小品散文,不反對所謂“語錄體”,正因為“文言白話無所不可”(一○四至一○八麵),又主張白話詩“容納舊詩詞而仍成新格”(一三二麵),都是所謂“參用文言文的長處”。但是小品文和語錄體都過去了,白話詩白話文也已經不是“啞巴文學”了。自序中說“於白話取其氣勢”,在筆者看來,氣勢不是別的,就是音節,不過不是駢文的鏗鏘和古文的吞吐作態罷了。朗誦的發展使我們認識白話的音節,並且漸漸知道如何將音節和意義配合起來,達成完整的表現。現在的青年代已經能夠直接從自己唱和大家唱裏享受音樂,他們將音樂和語言分開,讓語言更能盡它的職責,這是一種進步。至於文言,如書中說的,駢文“難懂”,古文“隻適宜於表達簡單的意義”(三九麵);“在通篇的組織上,又自有比較固定的方法,遂也不易容納複雜的思想”(《自序》三麵)。而古詩可以用古文做標準,律詩可以用駢文做標準。那麼,文言的終於被揚棄,恐怕也是必然的罷。
《語文通論》裏有一篇道地的《學文示例·序》,說這部書“以技巧訓練為主而以思想訓練為輔”,“重在文學之訓練”,兼選文言和白話,散文和韻文,“其編製以例為綱而不以體分類”,“示人以行文之變化”(一四五至一四九麵)。全書共分五例:
一、評改例,分摘謬、修正二目,其要在去文章之病……。二、擬襲例,分摹擬、借襲二目,摹擬重在規範體貌,借襲重在點竄成言,故又為根據舊作以成新製之例。三、變翻例,分譯辭、翻體二目,或迻譯古語,或檃括成文,這又是改變舊作以成新製之例。四、申駁例,分續廣、駁難二目,續廣以申前文未盡之意,駁難以正昔人未愜之見,這又重在立意方麵,是補正舊作以成新製之例。五、熔裁例,此則為學文最後工夫,是摹擬而異其形跡,出因襲而自生變化,或同一題材而異其結構,或異其題材而合其神情,……這又是比較舊作以啟迪新知之例。(一四九至一五○麵)
郭先生編《學文示例》這部書,搜采的範圍很博,選擇的作品很精,類列的體例很嚴,值得我們佩服。書中白話的例極少,這是限於現有的材料,倒不是郭先生一定要偏重文言;不過結果卻成了以訓練文言為主。所選的例子大多數出於大家和名家之手,精誠然是精,可是給一般大學生“示例”,要他們從這裏學習文言的技巧,恐怕是太高太難了。至於現在的大學生有幾個樂意學習這種文言的,姑且可以不論。不過這部書確是“一種新的編製,新的方法”,如郭先生序裏說的。近代陳曾則先生編有《古文比》,選錄同體的和同題的作品,並略有評語。這還是“班馬異同評”一類書的老套子,不免簡單些。戰前鄭奠先生在北京大學任教,編出《文鏡》的目錄,同題之外,更分別體製,並加上評改一類,但是也不及本書的完備與變化。這《學文示例》確是一部獨創的書。若是用來啟發人們對於古文學的欣賞的興趣,並培養他們欣賞的能力,這是很有用的一部參考書。
《清華學報》。禪家的語言
我們知道禪家是“離言說”的,他們要將嘴掛在牆上。但是禪家卻最能夠活用語言。正像道家以及後來的清談家一樣,他們都否定語言,可是都能識得語言的彈性,把握著,運用著,達成他們的活潑無礙的說教。不過道家以及清談家隻說到“得意忘言”,“言不盡意”,還隻是部分的否定語言,禪家卻徹底的否定了它。《古尊宿語錄》卷二記百丈懷海禪師答僧問“祖宗密語”說:
無有密語,如來無有秘密藏。但有語句,盡屬法之塵垢。但有語句,盡屬煩惱邊收。但有語句,盡屬不了義教。但有語句,盡不許也,了義教俱非也。更討什麼密語!
這裏完全否定了語句,可是同卷又記著他的話:
但是一切言教隻如治病,為病不同,藥亦不同。所以有時說有佛,有時說無佛。實語治病,病若得瘥,個個是實語,病若不瘥,個個是虛妄語。實語是虛妄語,生見故。虛妄是實語,斷眾生顛倒故。為病是虛妄,隻有虛妄藥相治。
又說:
世間譬喻是順喻,不了義教是順喻。了義教是逆喻,舍頭目髓腦是逆喻,如今不愛佛菩提等法是逆喻。
虛實順逆卻都是活用語言。否定是站在語言的高頭,活用是站在語言的中間;層次不同,說不到矛盾。明白了這個道理,才知道如何活用語言。
北平《世間解》月刊第五期上有顧隨先生的《揣龠錄》,第五節題為《不是不是》,中間提到“如何是(達摩)祖師西來意”一問,提到許多答語,說隻是些“不是,不是!”這確是一語道著,斬斷葛藤。但是“不是,不是!”也有各色各樣。顧先生提到趙州和尚,這裏且看看他的一手。《古尊宿語錄》卷十三記學人問他:
問:“如何是趙州一句?”
師雲:“半句也無。”
學雲:“豈無和尚在?”
師雲:“老僧不是一句。”
卷十四又記:
問:“如何是一句?”
師雲:“道什麼?”
問:“如何是一句?”
師雲:“兩句。”
同卷還有:
問:“如何是目前一句?”
師雲:“老僧不如你!”
這都是在否定“一句”,“一句”“密語”。第一個答語,否定自明。第二次答“兩句”,“兩句”不是“一句”,牛頭不對馬嘴,還是個否定。第三個答語似乎更不相幹,卻在說:不知道,沒有“目前一句”,你要,你自己悟去。
同樣,他否定了“祖師西來意”那問語。同書卷十三記學人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
師雲:“庭前柏樹子。”
卷十四記著同一問語:
題雲:“床腳是。”
雲:“莫便是也無?”(就是這個嗎?)
師雲:“是即脫取去。”(是就拿下帶了去。)
還有一次答話:
師雲:“東壁上掛葫蘆,多少時也!”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祖師西來意”是不可說的。這裏卻說了,說得很具體。但是“柏樹子”,“床腳”,“葫蘆”,這些用來指點的眼前景物,可以說都和“西來意”了不相幹,所謂“逆喻”,是用肯定來否定,說了還跟沒有說一樣。但是同卷又記著:
問:“柏樹子還有佛性也無?”
師雲:“有。”
雲:“幾時成佛?”
師雲:“待虛空落地。”
雲:“虛空幾時落地?”
師雲:“待柏樹子成佛。”
既是“虛空”,何能“落地”?這句話否定了它自己,現在我們稱為無意義的話。“待柏樹子成佛”是兜圈子,也等於沒有說,我們稱為丐詞。這些也都是用肯定來否定的。但是柏樹子有佛性,前麵那些答話就又不是了不相幹了。這正是活用,我們稱為多義的話。
同卷緊接著的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