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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腳底下的地要跳,像水煮開啦

魚剛出水,毒龍剛醒來抖擻

活火的刀山上跳舞,我要創造

注解裏引易卜生的話,“在美裏死。”陸先生慨歎著“書香門第”的自己,慨歎著“鄉下”的人,譏刺著“幫閑的”,憐惜著“孩子”,終於強調個人的“創造”,這是“明天”的“大路”。這條“路”也許就是將“大眾”的和他“經驗隔斷”的罷?

《雜樣的五拍詩》正是“創造”,“創造”了一種“真正的白話詩”。照陸先生自己聲明的而論,他是成功了的。但是在一般的讀者,這些詩恐怕是晦澀難懂的多;即使看了注解,恐怕還是不成罷。“難寫”,不錯,這比別的近代作風的詩更難,因為要巧妙的運用老百姓的腔調。但是麻煩的還在難懂。當然這些詩可以訴諸少數人,可是“跟老百姓學”而隻訴諸少數人,似乎又是矛盾。這裏“經驗隔斷”說明了一切。現在是有了不容忽視的“大眾”,“大眾”的經驗跟個人的是兩樣。什麼是“大眾詩”,我們雖然還不知道,但是似乎已經在試驗中,在創造中。大概還是得“做詩如說話”,就是明白如話。不過倒不必像一種方言,因為方言的詞彙和調子實在不夠用;明白如話的“話”該比嘴裏說的豐富些,而且該不斷的豐富起來。這就是已經在“大眾”裏成長的“活的語言”;比起這種話來,方言就顯得呆板了。至於陸先生在《用韻》那篇文裏說的輕重音,韻的通押,押韻形式,句尾韻等,是還值得大家參考運用的。

北平《華北日報》文學副刊。歌謠裏的重疊

歌謠以重疊為生命,腳韻隻是重疊的一種方式。從史的發展上看,歌謠原隻要重疊,這重疊並不一定是腳韻;那就是說,歌謠並不一定要用韻。韻大概是後起的,是重疊的簡化。現在的歌謠有又用韻又用別種重疊的,更可見出重疊的重要來。重疊為了強調,也為了記憶。顧頡剛先生說過:

對山歌因問作答,非複遝不可。……兒歌注重於說話的練習,事物的記憶與滑稽的趣味,所以也有複遝的需要。(《論〈詩經〉所錄全為樂歌》上)

“複遝”就是重疊。說“對山歌因問作答,非複遝不可”,是說重疊由於合唱;當然,合唱不止於對山歌。這可說是為了強調。說“兒歌注重於說話的練習,事物的記憶,……也有複遝的需要”,是為了記憶;但是這也不限於兒歌。至於滑稽的趣味,似乎與重疊無關,繞口令或拗口令裏的滑稽的趣味,是從詞語的意義和聲音來的,不是從重疊來的。

現在舉幾首近代的歌謠為例,意在欣賞,但是同時也在表示重疊的作用。美國何德蘭的《孺子歌圖》(收錄的以北平兒歌為主)裏有一首《足五趾歌》:

這個小牛兒吃草。

這個小牛兒吃料。

這個小牛兒喝水兒。

這個小牛兒打滾兒。

這個小牛兒竟臥著,

我們打他。

這是一首遊戲歌,一麵念,一麵用手指點著,末了兒還打一下。這首歌的完整全靠重疊,沒有韻。將五個足趾當作五個“小牛兒”,末一個不做事,懶臥著,所以打他。這是變化。同書另一首歌:

玲瓏塔,

塔玲瓏,

玲瓏寶塔十三層。

這首歌主要的是“玲瓏”一個詞。前兩行是顛倒的重疊,後一行還是重疊前兩行,但是顛倒了“玲瓏”這個詞,又加上了“寶”和“十三層”兩個詞語,將句子伸長,其實還隻是“玲瓏”的意思。這些都是變化。這首歌據說現在還在遊藝場裏唱著,可是編得很長很複雜了。

邱峻先生輯的《情歌唱答》裏有兩首對山歌,是客家話:

女唱:

一日唔見涯心肝,

唔見心肝心不安。

唔見心肝心肝脫,

一見心肝脫心肝。

男答:

閑來麼事想心肝,

緊想心肝緊不安。

我想心肝心肝想,

正是心肝想心肝。

兩首全篇各自重疊,又彼此重疊,強調的是“心肝”,就是情人。還有北京大學印的《歌謠紀念增刊》裏有劉達九先生記的四川的兩首對山歌,是兩個牧童在賽唱:

唱:

你的山歌沒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幾籮篼。

籮篼底下幾個洞,

唱得沒得漏的多。

答:

你的山歌沒得我的山歌多,

我的山歌牛毛多。

唱了三年三個月,

還沒有唱完牛耳朵。

兩首的頭兩句各自重疊,又彼此重疊,各自誇各自的“山歌多”;比喻都是本地風光,活潑,新鮮,有趣味。重疊的方式多得很,這裏隻算是“牛耳朵”罷了。中國文的三種型——評郭紹虞編著的《語文通論》與

《學文示例》(開明書店版)這兩部書出版雖然已經有好幾年,但是抗戰結束後我們才見到前一部書和後一部書的下冊,所以還算是新書。《語文通論》收集關於語文的文章九篇,著者當作《學文示例》的序。《學文示例》雖然題為“大學國文教本”,卻與一般國文教本大不相同。前一部書裏討論到中國語文的特性和演變,對於現階段的白話詩文的發展關係很大,後一部書雖然未必是適用的教本,卻也是很有用的參考書。

《語文通論》裏《中國語詞之彈性作用》,《中國文字型與語言型的文學之演變》,《新文藝運動應走的新途徑》,《新詩的前途》,這四篇是中心。《文筆再辨》分析“六朝”時代的文學的意念,精詳確切,但是和現階段的發展關係比較少。這裏討論,以那中心的四篇為主。郭先生的課題可以說有三個。一是語詞,二是文體,三是音節。語詞包括單音詞和連語。郭先生“覺得中國語詞的流動性很大,可以為單音同時也可以為複音,隨宜而施,初無一定,這即是我們所謂彈性作用”(二麵)。他分“語詞伸縮”,“語詞分合”,“語詞變化”,“語詞顛倒”四項,舉例證明這種彈性作用。那些例子豐富而顯明,足夠證明他的理論。筆者尤其注意所謂“單音語詞演化為複音的傾向”(四麵)。筆者覺得中國語還是單音為主,先有單音詞,後來才一部分“演化為複音”,商朝的卜辭裏絕少連語,可以為證。但是這種複音化的傾向開始很早,卜辭裏連語雖然不多,卻已經有“往來”一類連語或詞。《詩經》裏更有了大量的疊字詞與雙聲疊韻詞。連語似乎以疊字與雙聲疊韻為最多,和六書裏以形聲字為最多相似。筆者頗疑心雙聲疊韻詞本來隻是單音詞的延長。聲的延長成為雙聲,如《說文》隻有“”字,後來卻成為“蟋蟀”;韻的延長成為疊韻,如“消搖”,也許本來隻說“消”一個音。書中所舉的“玄黃”、“猶與”等雙聲連語可以自由分用(二三麵),似乎就是從這種情形來的。

但是複音化的語詞似乎限於物名和形況字,這些我們現在稱為名詞、形容詞和副詞;還有後世的代詞和聯結詞(詞類名稱,用王了一先生在《中國現代語法》裏所定的)。別的如動詞等,卻很少複音化的。這個現象的原因還待研究,但是已經可以見出中國語還是單音為主。本書說“複音語詞以二字連綴者為最多,其次則三字四字”(三麵)。雙聲疊韻詞就都是“二字連綴”的。三字連綴似乎該以上一下二為通例。書中舉《離騷》的“忄屯鬱邑餘亻宅傺兮”,並指出“忄屯與鬱邑同義”(一八麵),正是這種通例。這種複音語詞《楚辭》裏才見,也最多,似乎原是楚語。後來五七言詩裏常用它。我們現在的口語裏也還用著它,如“亂哄哄”之類。四字連綴以上二下二為主,書裏舉的馬融的《長笛賦》“安翔駘蕩,從容闡緩”等,雖然都是兩個連語合成,但是這些合成的連語,意義都相近或相同,合成之後差不多成了一個連語。書裏指出“辭賦中頗多此種手法”(二○麵),筆者頗疑心這是辭賦家在用著當時口語。現代口語裏也還有跟這些相近的,如“死乞白賴”、“慢條斯理”之類。不過就整個中國語看,究竟是單音為主,二音連語為輔,三四音的語詞隻是點綴罷了。

郭先生將中國文體分為三個典型,就是“文字型,語言型,與文字化的語言型”(六六麵)。他根據文體的典型的演變劃分中國文學史的時代。“春秋”以前為詩樂時代,“這是語言與文字比較接近的時代”。文字“組織不必盡同於口頭的語言”,卻還是經過改造的口語;“雖與習常所說的不必盡同,然仍是人人所共曉的語言”。這時代的文學是“近於語言型的文學”(六八至六九麵)。古代言文的分合,主張不一;這裏說的似乎最近情理。“戰國”至兩漢為辭賦時代,這是“漸離語言型而從文字型演進的時代,同時也可稱是語言文字分離的時代”。郭先生說:

這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個極重要的時代,因為是語文變化最顯著的時代。此種變化,分為兩途:其一,是本於以前寡其詞協其音,改造語言的傾向以逐漸進行,終於發見單音文字的特點,於是在文學中發揮文字之特長,以完成辭賦的體製,使文學逐漸走上文字型的途徑;於是始與語言型的文學不相一致。其又一,是借統一文字以統一語言,易言之,即借古語以統一今語,於是其結果成為以古語為文辭,而語體與文言遂趨於分途。前一種確定所謂駢文的體製,以司馬相如的功績為多;後一種又確定所謂古文的體製,以司馬遷的功績為多。(六九至七○麵)

“以古語為文辭,即所謂文字化的語言型”(七一麵)。這裏指出兩路的變化,的確是極扼要的。魏晉南北朝是駢文時代,“這才是充分發揮文字特點的時代”,“是以文字為工具而演進的時代”(七二麵)。

“文字型的文學既演進到極端,於是起一個反動而成為古文時代”,隋唐至北宋為古文時代。書中說這是“托古的革新”。“古文古詩是準語體的文學,與駢文律詩之純粹利用文字的特點者不同”。南宋至現代為語體時代,“充分發揮語言的特點”,“語錄體的流行,小說戲曲的發展,都在這一個時代,甚至方言的文學亦以此時為盛。”這“也可說是文學以語言為工具而演進的時代”(七三至七四麵)。語體時代從南宋算起,確是郭先生的特見。他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