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般人用這幾個詞似乎太嚴格了一些。照他們的看法,不誠懇無誠意的人就未免太多。而年輕人看社會上的人和事,除了他們自己以外差不多盡是虛偽的。這樣用“虛偽”那個詞,又似乎太寬泛了一些。這些跟老先生們開口閉口說“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同樣犯了籠統的毛病。一般人似乎將品性和態度混為一談,年輕人也如此,卻又加上了“天真”“純潔”種種幻想。誠實的品性確是不可多得,但人孰無過,不論那方麵,完人或聖賢總是很少的。我們恐怕隻能寬大些,卑之無甚高論,從態度上著眼。不然無謂的煩惱和糾紛就太多了。至於天真純潔,似乎隻是兒童的本分——老氣橫秋的兒童實在不順眼。可是一個人若總是那麼天真純潔下去,他自己也許還沒有什麼,給別人的麻煩卻就太多。有人讚美“童心”“孩子氣”,那也隻限於無關大體的小節目,取其可以調劑調劑平板的氛圍氣。若是重要關頭也如此,那時天真恐怕隻是任性,純潔恐怕隻是無知罷了。幸而不誠懇,無誠意,虛偽等等已經成了口頭禪,一般人隻是跟著大家信口說著,至多皺皺眉,冷笑笑,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就過去了。自然也短不了認真的,那卻苦了自己,甚至於苦了別人。年輕人容易認真,容易不滿意,他們的不滿意往往是社會改革的動力。可是他們也得留心,若是在誠偽的分別上認真得過了分,也許會成為虛無主義者。
人與人事與事之間各有分際,言行最難得恰如其分。誠意是少不得的,但是分際不同,無妨斟酌加減點兒。種種禮數或過場就是從這裏來的。有人說禮是生活的藝術,禮的本意應該如此。日常生活裏所謂客氣,也是一種禮數或過場。有些人覺得客氣太拘形跡,不見真心,不是誠懇的態度。這些人主張率性自然。率性自然未嚐不可,但是得看人去。若是一見生人就如此這般,就有點野了。即使熟人,毫無節製的率性自然也不成。夫婦算是熟透了的,有時還得“相敬如賓”,別人可想而知。總之,在不同的局勢下,率性自然可以表示誠意,客氣也可以表示誠意,不過誠意的程度不一樣罷了。客氣要大方,合身分,不然就是誠意太多;誠意太多,誠意就太賤了。
看人,請客,送禮,也都是些過場。有人說這些隻是虛偽的俗套,無聊的玩意兒。但是這些其實也是表示誠意的。總得心裏有這個人,才會去看他,請他,送他禮,這就有誠意了。至於看望的次數,時間的長短,請作主客或陪客,送禮的情形,隻是誠意多少的分別,不是有無的分別。看人又有回看,請客有回請,送禮有回禮,也隻是回答誠意。古語說得好,“來而不往非禮也”,無論古今,人情總是一樣的。有一個人送年禮,轉來轉去,自己送出去的禮物,有一件竟又回到自己手裏。他覺得虛偽無聊,當作笑談。笑談確乎是的,但是誠意還是有的。又一個人路上遇見一個本不大熟的朋友向他說,“我要來看你。”這個人告訴別人說,“他用不著來看我,我也知道他不會來看我,你瞧這句話才沒意思哪!”那個朋友的誠意似乎是太多了。淩叔華女士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做《外國規矩》,說一位青年留學生陪著一位舊家小姐上公園,盡招呼她這樣那樣的。她以為讓他愛上了,那裏知道他行的隻是“外國規矩”!這喜劇由於那位舊家小姐不明白新禮數,新過場,多估量了那位留學生的誠意。可見誠意確是有分量的。
人為自己活著,也為別人活著。在不傷害自己身分的條件下顧全別人的情感,都得算是誠懇,有誠意。這樣寬大的看法也許可以使一些人活得更有興趣些。西方有句話,“人生是做戲。”做戲也無妨,隻要有心往好裏做就成。客氣等等一定有人覺得是做戲,可是隻要為了大家好,這種戲也值得做的。另一方麵,誠懇,誠意也未必不是戲。現在人常說,“我很誠懇的告訴你”,“我是很有誠意的”,自己標榜自己的誠懇,誠意,大有賣瓜的說瓜甜的神氣,誠實的君子大概不會如此。不過一般人也已習慣自然,知道這隻是為了增加誠意的分量,強調自己的態度,跟買賣人的吆喝到底不是一回事兒。常人到底是常人,得跟著局勢斟酌加減他們的誠意,變化他們的態度;這就不免沾上了些戲味。西方還有句話,“誠實是最好的政策”,“誠實”也隻是態度;這似乎也是一句戲詞兒。
《星期評論》,1940年。論做作
做作就是“佯”,就是“喬”,也就是“裝”。蘇北方言有“裝佯”的話,“喬裝”更是人人皆知。舊小說裏女扮男裝是喬裝,那需要許多做作。難在裝得像。隻看坤角兒扮須生的,像的有幾個?何況做戲還隻在戲台上裝,一到後台就可以照自己的樣兒,而女扮男裝卻得成天兒到處那麼看!偵探小說裏的偵探也常在喬裝,裝得像也不易,可是自在得多。不過——難也罷,易也罷,人反正有時候得裝。其實你細看,不但“有時候”,人簡直就愛點兒裝。“三分模樣七分裝”是說女人,男人也短不了裝,不過不大在模樣上罷了。裝得像難,裝得可愛更難;一番努力往往隻落得個“矯揉造作”!所以“裝”常常不是一個好名兒。
“一個做好,一個做歹”,小呢逼你出些碼頭錢,大呢就得讓你去做那些不體麵的尷尬事兒。這已成了老套子,隨處可以看見。那做好的是裝做好,那做歹的也裝得格外歹些;一鬆一緊的拉住你,會弄得你啼笑皆非。這一套兒做作夠受的。貧和富也可以裝。貧寒人怕人小看他,家裏盡管有一頓沒一頓的,還得穿起好衣服在街上走,說話也滿裝著闊氣,什麼都不在乎似的。——所謂“蘇空頭”。其實“空頭”也不止蘇州有。——有錢人卻又怕人家打他的主意,開口閉口說窮,他能特地去當點兒什麼,拿當票給人家看。這都怪可憐見的。還有一些人,人麵前老愛論詩文,談學問,仿佛天生他一副雅骨頭。裝斯文其實不能算壞,隻是未免“雅得這樣俗”罷了。
有能耐的人,有權位的人有時不免“裝模做樣”,“裝腔作勢”。馬上可以答應的,卻得“考慮考慮”;直接可以答應的,卻讓你繞上幾個大彎兒。論地位也隻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見客就不起身,隻點點頭兒,答話隻喉嚨裏哼一兩聲兒。誰教你求他,他就是這麼著!——“笑罵由他笑罵,好官兒什麼的我自為之!”話說回來,拿身分,擺架子有時也並非全無道理。老爺太太在仆人麵前打情罵俏,總不大像樣,可不是得裝著點兒?可是,得恰到分際,“過猶不及”。總之別忘了自己是誰!別盡揀高枝爬,一失腳會摔下來的。老想著些自己,誰都裝著點兒,也就不覺得誰在裝。所謂“裝模做樣”,“裝腔作勢”,卻是特別在裝別人的模樣,別人的腔和勢!為了抬舉自己,裝別人;裝不像別人,又不成其為自己,也怪可憐見的。
“不癡不聾,不作阿姑阿翁”,有些事大概還是裝聾作啞的好。倒不是怕擔責任,更不是存著什麼壞心眼兒。有些事是阿姑阿翁該問的,值得問的,自然得問;有些是無需他們問的,或值不得他們問的,若不癡不聾,事必躬親,阿姑阿翁會做不成,至少也會不成其為阿姑阿翁。記得那兒說過美國一家大公司經理,麵前八個電話,每天忙累不堪,另一家經理,室內沒有電話,倒是從容不迫的。這後一位經理該是能夠裝聾作啞的人。“不聞不問”,有時候該是一句好話;“充耳不聞”,“閉目無睹”,也許可以作“無為而治”的一個注腳。其實無為多半也是裝出來的。至於裝作不知,那更是現代政治家外交家的慣技,報紙上隨時看得見。——他們卻還得鉤心鬥角的“做姿態”,大概不裝不成其為政治家外交家罷?
裝歡笑,裝悲泣,裝嗔,裝恨,裝驚慌,裝鎮靜,都很難;固然難在像,有時還難在不像而不失自然。“小心陪笑”也許能得當局的青睞,但是旁觀者在惡心。可是“強顏為歡”,有心人卻領會那歡顏裏的一絲苦味。假意虛情的哭泣,像舊小說裏妓女向客人那樣,盡管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也隻能引起讀者的微笑。——倒是那“忍淚佯低麵”,教人老大不忍。佯嗔薄怒是女人的“作態”,作得恰好是愛嬌,所以《喬醋》是一折好戲。愛極翻成恨,盡管“恨得人牙癢癢的”,可是還不失為愛到極處。“假意驚慌”似乎是舊小說的常語,事實上那“假意”往往露出馬腳。鎮靜更不易,秦舞陽心上有氣臉就鐵青,怎麼也裝不成,荊軻的事,一半兒敗在他的臉上。淝水之戰謝安裝得夠鎮靜的,可是不覺得意忘形摔折了屐齒。所以一個人喜怒不形於色,真夠一輩子半輩子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