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1939年。是嘍嘛
初來昆明的人,往往不到三天,便學會了“是嘍嘛”這句話。這見出“是嘍嘛”在昆明,也許在雲南罷,是一句普遍流行的應諾語。別地方的應諾語也很多,像“是嘍嘛”這樣普遍流行的似乎少有,所以引起初來的人的趣味。初來的人學這句話,一麵是鬧著玩兒,正和到別的任何一個新地方學著那地方的特別話的心情一樣。譬如到長沙學著說“毛得”,就是如此。但是這句話不但新奇好玩兒,簡直太新奇了,乍聽不慣,往往覺得有些不客氣,特別是說在一些店員和人力車夫的嘴裏。他們本來不太講究客氣,而初來的人跟他們接觸最多;一方麵在他們看來,初來的人都是些趾高氣揚的外省人,也有些不順眼。在這種小小的摩擦裏,初來的人左聽是一個生疏的“是嘍嘛”,右聽又是一個生疏的“是嘍嘛”,不知不覺就對這句話起了反感,學著說,多少帶點報複的意味。
“是嘍嘛”有點像紹興話的“是唉”格嘴,“是唉”讀成一個音,那句應諾語乍聽起來有時候也好像帶些不客氣。其實這兩句話都可以算是平調,固然也跟許多別的話一樣可以說成不客氣的強調,可還是說平調的多。
現在且隻就“是嘍嘛”來看。“嘍”字大概是“了”字的音轉,這“嘍”字是肯定的語助詞。“嘛”字是西南官話裏常用的語助詞,如說“吃嘛”,“看嘛”,“聽嘛”,“睡嘛”,“唱嘛”,還有“振個嘛”,“振”是“這們”的合音,“個”相當於“樣”,好像是說“這們著罷”。“是嘍”或“是了”並不特別,特別的是另加的“嘛”字的煞尾。這個煞尾的語助詞通常似乎表示著祈使語氣,是客氣的請求或不客氣的命令。在“是嘍嘛”這句話裏卻不一樣,這個“嘛”似乎隻幫助表示肯定的語氣,對於“是嘍”有加重或強調的作用。也許就是這個肯定的強調,引起初來的人的反感。但是日子久了,聽慣了,就不覺其為強調了;一句成天在嘴上在耳邊的話,強調是會變為平調的。昆明人還說“好嘍嘛”,語氣跟“是嘍嘛”一樣。
昆明話的應諾語還有“是口乃”這一句,也是別地方沒有的。它的普遍的程度,不如“是嘍嘛”,卻在別的應諾語之上。前些時有個雲南朋友(他不是昆明人)告訴我,“是口乃”是舊的說法,“是嘍嘛”是新的。我疑心他是依據這兩句話普遍的程度而自己給定出的解釋。據我的觀察,“是口乃”是女人和孩子說的多,是一句客氣的應諾語。“是口乃”就是“是呢”,“呢”字在這裏也用作肯定的語助詞。北平話讀“呢”為“哪”,例如說,“還沒有來哪”,“早著哪”,都是平調,可不說“是哪”。昆明讀成“口乃”,比“哪”字顯著細聲細氣的,所以覺得客氣;男人不大愛說,也許就為了這個原故。
從字音上說,“嘍”字的子音(l)比“口乃”字的子音(n)硬些,“嘛”字的母音(α)比“口乃”字的母音(ei)寬些,所以“嘍嘛”這個語助詞顯得粗魯些。“是嘍嘛”這句話,若將“是”字或“嘛”字重讀或拖長,就真成了不客氣的強調。聽的人覺得是在受教訓似的,像一位前輩先生老氣橫秋的向自己說,“你的話算說對啦!”要不然,就會覺得說話的是在厭煩自己似的,他好像是說,“得勒,別廢話啦!”“是口乃”這句話卻不相同,它帶點兒嫩氣,總是客客氣氣的。昆明人也說“好口乃”,跟“好嘍嘛”在語氣上的分別,和兩個“是”字句一樣。
昆明話的應諾語,據我所聽到的,還有兩個。一個是“是噢!”說起來像一個多少的“少”字。這是下對上的應諾語,有如北平的“著”字,但是用的很少,比北平的“著”字普遍的程度差得多。又一個是“是的嘍口沙”。有一回走過菜市,聽見一個外省口音的太太向一個賣東西的女人說,“我常買你的!”那女人應著“是的嘍口沙”,下文卻不知怎麼樣。這句話似乎也是強調轉成了平調,別處倒也有的。
上麵說起“著”字,我想到北平的應諾語。北平人說“是得(的)”,是平調。“是呀”帶點同情,是“你說著了”的味兒。“可不是!”“可不是嗎!”比“是呀”同情又多些。“是啊?”表示有點兒懷疑,也許不止一點兒懷疑,可是隻敢或者隻願意表示這一點兒。“是嗎?”懷疑就多一些,“是嗎!”卻帶點兒驚。這些都不特別另加語助詞,都含著多多少少的客氣。
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1939年。不知道
世間有的是以不知為知的人。孔子老早就教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是知識的誠實。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已經難,承認自己的不知道,更是難。一般人在知識上總愛表示自己知道,至少不願意教人家知道自己不知道。蘇格拉底也早看出這個毛病,他可總是盤問人家,直到那些人承認不知道而止。他是為真理。那些受他盤問的人,讓他一層層逼下去,到了兒無可奈何,才隻得承認自己不知道;但凡有一點兒躲閃的地步,這班人一定還要強詞奪理,不肯輕易吐出“不知道”那句話的。在知識上肯坦白的承認自己不知道的,是個了不得的人,即使不是聖人,也該是君子人。知道自己的不知道,並且讓人家知道自己的不知道,這是誠實,是勇敢。孔子說“是知也”,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真知道——至少真知道自己,所謂自知之明。
世間可也有以不知為妙的人。《莊子·齊物論》記著:
齧缺問乎王倪曰,“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惡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惡乎知之!”“然則物無知邪?”曰,“吾惡乎知之!雖然,嚐試言之,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
三問而三不知。最後齧缺問道,“子不知利害,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的回答是,至人神妙不測,還有什麼利害呢!他雖然似乎知道至人,可是並不知道至人知道不知道利害,所以還是一個不知。所以《應帝王》裏說,“齧缺問於王倪,四問而四不知,齧缺因躍而大喜。”莊學反對知識,王倪才會說知也許是不知,不知也許是知——再進一層說,那神妙不測的境界簡直是個不可知。王倪的四個不知道使齧缺恍然悟到了那境界,所以他“躍而大喜”。這是不知道的妙處,知道了妙處就沒有了。《桃花源》裏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太上隱者“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人與自然為一,也是個不知道的妙。
人情上也有以不知道為妙的。章回小說敘到一位英雄落難,正在難解難分的生死關頭,突然打住道,“不知英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這叫做“賣關子”。作書的或“說話的”明知道那英雄的性命如何,“看官”或聽書的也明知道他知道。他卻賣癡賣呆的裝作不知道,愣說不知道。他知道大家關心,急著要知道,卻偏偏且不說出,讓大家更擔心,更著急,這才更不能不去聽他的看他的。妙就妙在這兒。再說少男少女未結婚的已結婚的提到他們的愛人或伴兒,往往隻禿頭說一個“他”或“她”字。你若問他或她是誰,那說話的會賭氣似的答你,“不知道!”賭氣似的是為你明知故問,害羞帶撒嬌可是一大半兒。孩子在賭氣的時候,你問什麼,他往往會給你一個“不知道!”專心的時候也會如此。就是不賭氣不專心的時候,你若問到他忌諱或瞞人的話,他還會給你那個“不知道!”而且會賭起氣來,至少也會賭氣似的。孩子們總還是天真,他的不知道就是天真的妙。這些個不知道其實是“不告訴你!”或“不理你!”或“我管不著!”
有些脾氣不好的成人,在脾氣發作的時候也會像孩子似的,問什麼都不知道。特別是你弄壞了他的東西或事情向他商量怎麼辦的時候,他的第一句答話往往是重重的或冷冷的一個“不知道!”這幾說的還是和你平等的人,若是他高一等,那自然更夠受的。——孩子遇見這種情形,大概會哭鬧一場,可是哭了鬧了就完事,倒不像成人會放在心裏的。——這個“不知道!”其實是“不高興說給你!”成人也有在專心的時候問什麼都不知道的,那是所謂忘性兒大的人,不太多,而且往往是一半兒忘,一半兒裝。忌諱的或瞞人的話,成人的比孩子的多而複雜,不過臨到人家問著,他大概會用輕輕的一個“不知道”遮掩過去;他不至於動聲色,為的是動了聲色反露出馬腳。至於像“你這個人真是,不知道利害!”還有,“咳,不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這兒的不知道卻一半兒認真,一半鬧著玩兒。認真是真不知道,因為誰能知道呢?你可以說:“天知道你這個人多利害!”“鬼知道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還是一樣的語氣。“天知道”,“鬼知道”,明明沒有人知道。既然明明沒有人知道,還要說“不知道”,不是費話?鬧著玩兒?鬧著玩可並非沒有意義,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為了加重語氣,為了強調“你這個人多利害”,“得多少錢才夠我花的”那兩句話。
世間可也有成心以知為不知的,這是世故或策略。俗語道,“一問三不知”,就指的這種世故人。他事事怕惹是非,擔責任,所以老是給你一個不知道。他不知道,他沒有說什麼,鬧出了大小錯兒是你們的,牽不到他身上去。這個可以說是“明哲保身”的不知道。老師在教室裏問學生的書,學生回答“不知道”。也許他懶,沒有看書,答不出;也許他看了書,還弄不清楚,想著答錯了還不如回一個不知道,老師倒可以多原諒些。後一個不知道便是策略。“五四”運動的時候,北平有些學生被警察廳逮去送到法院。學生會請劉崇佑律師作辯護人。劉先生教那些學生到法院受訊的時候,對於審判官的問話如果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或者怕出了岔兒,就幹脆說一個“不知道”。真的,你說“不知道”,人家抓不著你的把柄,派不著你的錯處。從前用刑訊,即使真不知道,也可以逼得你說“知道”,現在的審判官卻隻能盤問你,用話套你,逼你,或誘你,說出你知道的。你如果小心提防著,多說些個“不知道”,審判官也沒法奈何你。這個不知道更顯然是策略。不過這策略的運用還在乎人。老辣的審判官在一大堆費話裏夾帶上一兩句要緊話,讓你提防不著,也許你會漏出一兩個知道來,就定了案,那時候你所有的不知道就都變成廢物了。
最需要“不知道”這策略的,是政府人員在回答新聞記者的問話的時候。記者若是提出不能發表或不便發表的內政外交問題來,政府發言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總得答話,可是又著不得一點兒邊際,所以有些左右為難。固然他有時也可以“默不作聲”,有時也可以老實答道,“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但是這麼辦得發言人的身分高或問題的性質特別嚴重才成,不然便不免得罪人。在平常的情形之下,發言人可以隻說“不知道”,既得體,又比較婉轉。
這個不知道其實是“無可奉告”,比“不能奉告”或“不便奉告”語氣略覺輕些。至於發言人究竟是知道,是不知道,那是另一回事兒,可以不論。現代需用這一個不知道的機會很多,每回的局麵卻不完全一樣。發言人斟酌當下的局麵,有時將這句話略加變化,說得更婉轉些,也更有趣些,教那些記者不至於窘著走開去。這也可以說是新的人情世故,這種新的人情世故也許比老的還要來得微妙些。
這個“不知道”的變化,有時隻看得出一個“不”字。例如說,“未獲得續到報告之前,不能討論此事”,其實就是“現在無可奉告”的意思。前年九月二十日,美國赫爾國務卿接見記者時,“某記者問,外傳美國遠東戰隊已奉令集中菲律賓之加維特之說是否屬實。赫爾答稱,‘微君言,餘固不知此事。’”從現在看,赫爾的話大概是真的,不過在當時似乎隻是一句幽默的辭令,他的“不知”似乎隻是策略而已。去年八月羅斯福總統和邱吉爾首相在大西洋上會晤,華盛頓六日國際社電——“海軍當局宣稱:當局接得總統所發波多馬克號遊艇來電,內稱遊艇現正沿海岸緩緩前進;電訊中並未提及總統將赴海上某地與英首相會晤。”這是一般的宣告,因為當時全世界都在關心這件事。但是宣告裏隻說了些閑話,緊要關頭卻用“電訊中並未提及”一句遮掩過去,跟沒有說一樣。還有,威爾基去年從英國回去,參議員克拉克問他,“威爾基先生,你在周遊英倫時,英國希望美國派艦護送軍備,你有些知道嗎?”威爾基答道,“我想不起有人表示過這樣的願望。”“想不起”比“不知道”活動得多;參議員不是新聞記者,威爾基不能不更婉轉些,更謹慎些——,可是結果也還是一個“無可奉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