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1 / 3)

第六章

《中學生戰時半月刊》,1941年。如麵談

朋友送來一匣信箋,箋上刻著兩位古裝的人,相對拱揖,一旁題了“如麵談”三個大字。是明代鍾惺的尺牘選第一次題這三個字,這三個字恰說出了寫信的用處。信原是寫給“你”或“你們幾個人”看的;原是“我”對“你”或“你們幾個人”的私人談話,不過是筆談罷了。對談的人雖然親疏不等,可是談話總不能像是演說的樣子,教聽話的受不了。寫信也不能像作論的樣子,教看信的受不了,總得讓看信的覺著信裏的話是給自己說的才成。這在乎各等各樣的口氣。口氣合式,才能夠“如麵談”。但是寫信究竟不是“麵談”;不但不像“麵談”時可以運用聲調表情姿態等等,並且老是自己的獨白,沒有穿插和掩映的方便,也比“麵談”難。寫信要“如麵談”,比“麵談”需要更多的心思和技巧,並不是一下筆就能做到的。

可是在一種語言裏,這種心思和技巧,經過多少代多少人的運用,漸漸的程式化。隻要熟習了那些個程式,應用起來,“如麵談”倒也不見得怎樣難。我們的文言信,就是久經程式化了的,寫信的人利用那些程式,可以很省力的寫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麵談”的信。若教他們寫白話,倒不容易寫成這樣像信的信。《兩般秋雨隨筆》記著一個人給一個婦人寫家信,那婦人要照她說的寫,那人周章了半天,終歸擱筆。他沒法將她說的那些話寫成一封像信的信。文言信是有樣子的,白話信壓根兒沒有樣子;那人也許覺得白話壓根兒就不能用來寫信。同樣心理,測字先生代那些不識字的寫信,也並不用白話;他們寧可用那些不通的文言,如“來信無別”之類。我們現在自然相信白話可以用來寫信,而且有時也實行寫白話信。但是常寫白話文的人,似乎除了胡適之先生外,寫給朋友的信,還是用文言的時候多,這隻要翻翻現代書簡一類書就會相信的。原因隻是一個“懶”字。文言信有現成的程式,白話信得句句斟酌,好像作文一般,太費勁,誰老有那麼大工夫?文言至今還能苟延殘喘,就靠它所有的寫信和別的應用文的程式。若我們肯不偷懶,慢慢找出些白話應用文的程式,文言就真“死”了。

林語堂先生在《論語錄體之用》(《論語》二十六期)裏說過:

一人修書,不曰“示悉”,而曰“你的芳函接到了”,不曰“至感”“歉甚”,而曰“很感謝你”“非常慚愧”,便是嚕哩嚕蘇,文章不經濟。

“示悉”,“至感”,“歉甚”,都是文言信的程式,用來確是很經濟,很省力的。但是林先生所舉的三句“嚕哩嚕蘇”的白話,恐怕隻是那三句文言的直譯,未必是實在的例子。我們可以說“來信收到了”,“感謝”,“對不起”,“對不起得很”,用不著繞彎兒從文言直譯。——若真有這樣繞彎兒的,那一定是新式的測字先生!這幾句白話似乎也是很現成,很經濟的。字數比那幾句相當的文言多些,但是一種文體有一種經濟的標準,白話的字句組織與文言不同,它們其實是兩種語言,繁簡當以各自的組織為依據,不當相提並論。白話文固然不必全合乎口語,白話信卻總該是越能合乎口語,才越能“如麵談”。這幾個句子正是我們口頭常用的,至少是可以上口的,用來寫白話信,我想是合式的。

麻煩點兒的是“敬啟者”,“專此”,“敬請大安”,這一套頭尾。這是一封信的架子;有了它才像一封信,沒有它就不像一封信。“敬啟者”如同我們向一個人談話,開口時用的“我對你說”那句子,“專此”“敬請大安”相當於談話結束時用的“沒有什麼啦,再見”那句子。但是“麵談”不一定用這一套兒,往往隻要一轉臉向著那人,就代替了那第一句話,一點頭就代替了那第二句話。這是寫信究竟不“如麵談”的地方。現在寫白話信,常是開門見山,沒有相當於“敬啟者”的套頭。但是結尾卻還是裝上的多,可也隻用“此祝健康!”“祝你進步!”“祝好!”一類,像“專此”“敬請大安”那樣分截的形式是不見了。“敬啟者”的淵源是很悠久的,司馬遷《報任少卿書》開頭一句是“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再拜言”就是後世的“敬啟者”。“少卿足下”在“再拜言”之下,和現行的格式將稱呼在“敬啟者”前麵不一樣。既用稱呼開頭,“敬啟者”原不妨省去;現在還因循的寫著,隻是遺形物罷了。寫白話信的人不理會這個,也是自然而然的。“專此”“敬請大安”下麵還有稱呼作全信的真結尾,也可算是遺形物,也不妨省去。但那“套頭”差不多全剩了形式,這“套尾”多少還有一些意義,白話信裏保存著它,不是沒有理由的。

在文言信裏,這一套兒有許多變化,表示寫信人和受信人的身分。如給父母去信,就須用“敬稟者”,“謹此”,“敬請福安”,給前輩去信,就須用“敬肅者”,“敬請道安”,給後輩去信,就須用“啟者”,“專泐”,“順問近佳”之類,用錯了是會讓人恥笑的——尊長甚至於還會生氣。白話信的結尾,雖然還沒講究到這些,但也有許多變化;那些變化卻隻是修辭的變化,並不表明身分。因為是修辭的變化,所以不妨掉掉筆頭,來點新鮮花樣,引起看信人的趣味,不過總也得和看信人自身有些關切才成。如“敬祝抗戰勝利”,雖然人同此心,但是“如麵談”的私人的信裏,究竟嫌膚廓些。又如“謹致民族解放的敬禮”,除非寫信人和受信人的雙方或一方是革命同誌,就不免不親切的毛病。這都有些像演說或作論的調子。修辭的變化,文言的結尾裏也有。如“此頌文祺”,“敬請春安”,“敬頌日祉”,“恭請痊安”,等等,一時數不盡,這裏所舉的除“此頌文棋”是通用的簡式外,別的都是應時應景的式子,不能亂用。寫白話信的人既然不願扔掉結尾,似乎就該試試多造些表示身分以及應時應景的式子。隻要下筆時略略用些心,這是並不難的。

最麻煩的要數稱呼了。稱呼對於口氣的關係最是直截的,一下筆就見出,拐不了彎兒。談話時用稱呼的時候少些,鬧了錯兒,還可以馬虎一些。寫信不能像談話那樣麵對麵的,用稱呼就得多些;鬧了錯兒,白紙上見黑字,簡直沒個躲閃的地方。文言信裏稱呼的等級很繁多,再加上稱呼底下帶著的敬語,真是數不盡。開頭的稱呼,就是受信人的稱呼,有時還需要重疊,如“父母親大人”,“仁兄大人”,“先生大人”等。現在“仁兄大人”等是少用了,卻換了“學長我兄”之類;至於“父母親”加上“大人”,依然是很普遍的。開頭的稱呼底下帶著的敬語,有的似乎原是些位置詞,如“膝下”,“足下”;這表示自己的信不敢直率的就遞給受信人,隻放在他或他們的“膝下”,“足下”,讓他或他們得閑再看。有的原指伺候的人,如“閣下”,“執事”;這表示隻敢將信遞給“閣下”的公差,或“執事”的人,讓他們覷空兒轉呈受信人看。可是用久了,用熟了,誰也不去注意那些意義,隻當作敬語用罷了。但是這些敬語表示不同的身分,用的人是明白的。這些敬語還有一個緊要的用處。在信文裏稱呼受信人有時隻用“足下”,“閣下”,“執事”就成;這些縮短了,替代了開頭的那些繁瑣的詞兒。——信文裏並有專用的簡短的稱呼,像“台端”便是的。另有些敬語,卻真的隻是敬語,如“大鑒”,“台鑒”,“鈞鑒”,“勳鑒”,“道鑒”等,“有道”也是的。還有些隻算附加語,不能算敬語,像“如麵”,“如晤”,“如握”,以及“覽”,“閱”,“見字”,“知悉”等,大概用於親近的人或晚輩。

結尾的稱呼,就是寫信人的自稱,跟帶著的敬語,現在還通用的,卻沒有這樣繁雜。“弟”用得最多,“小弟”,“愚弟”隻偶然看見。光頭的名字,用的也最多,“晚”,“後學”,“職”也隻偶然看見。其餘還有“兒”,“侄”等;“世侄”也用得著,“愚侄”卻少——這年頭自稱“愚”的究竟少了。敬語是舊的“頓首”和新的“鞠躬”最常見;“謹啟”太質樸,“再拜”太古老,“免冠”雖然新,卻又不今不古的,這些都少用。對尊長通用“謹上”,“謹肅”,“謹稟”——“叩稟”,“跪稟”有些稀罕了似的;對晚輩通用“泐”,“字”等,或光用名字。

白話裏用主詞句子多些,用來寫信,需要稱呼的地方自然也多些。但是白話信的稱呼似乎最難。文言信用的那些,大部分已經成了遺形物,用起來即使不至於覺著封建氣,即使不至於覺著滿是虛情假意,但是不親切是真的。要親切,自然得向“麵談”裏去找。可是我們口頭上的稱呼,還在演變之中,凝成定型的絕無僅有,難的便是這個。我們現在口頭上通用於一般人的稱呼,似乎隻有“先生”。而這個“先生”又不像“密斯忒”、“麥歇”那樣真可以通用於一般人。譬如英國大學裏教師點名,總稱“密斯忒某某”,中國若照樣在點名時稱“某某先生”,大家就覺得客氣得過火點兒。“先生”之外,白話信裏最常用的還有“兄”,口頭上卻也不大聽見。這是從文言信裏借來稱呼比“先生”親近些的人的。按說十分親近的人,直寫他的名號,原也未嚐不可,難的是那些疏不到“先生”,又親不到直呼名號的。所以“兄”是不可少的詞兒——將來久假不歸,也未可知。

更難的是稱呼女人,劉半農先生曾主張將“密斯”改稱“姑娘”,卻隻成為一時的談柄;我們口頭上似乎就沒有一個真通用的稱呼女人的詞兒。固然,我們常說“某小姐”,“某太太”,但寫起信來,麻煩就來了。開頭可以很自然的寫下“某小姐”,“某太太”,信文裏再稱呼卻就繞手;還帶姓兒,似乎不像信,不帶姓兒,又像丫頭老媽子們說話。隻有我們口頭上偶而一用的“女士”,倒可以不帶姓兒,但是又有人嫌疑它生刺刺的。我想還是“女士”大方些,大家多用用就熟了。要不,不分男女都用“先生”也成,口頭上已經有這麼稱呼的——不過顯得太單調罷了。至於寫白話信的人稱呼自己,用“弟”的似乎也不少,不然就是用名字。“弟”自然是從文言信裏借來的,雖然口頭上自稱“兄弟”的也有。光用名字,有時候嫌不大客氣,這“弟”字也是不可少的,但女人給普通男子寫信,怕隻能光用名字,稱“弟”既不男不女的,稱“妹”顯然又太親近了,——正如開頭稱“兄”一樣。男人寫給普通女子的信,不用說,也隻能光用名字。白話信的稱呼卻都不帶敬語,隻自稱下有時裝上“鞠躬”,“謹啟”,“謹上”,也都是借來的,可還是懶得裝上的多。這不帶敬語,卻是歐化。那些敬語現在看來原夠膩味的,一筆勾銷,倒也利落,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