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後,有一段兒還很流行稱呼的歐化。寫白話信的人開頭用“親愛的某某先生”或“親愛的某某”,結尾用“你的朋友某某”或“你的真摯的朋友某某”,是常見的,近年來似乎不大有了,即使在青年人的信裏。這一套大約是從英文信裏抄襲來的。可是在英文裏,口頭的“親愛的”和信上的“親愛的”,親愛的程度迥不一樣。口頭的得真親愛的才用得上,人家並不輕易使喚這個詞兒;信上的不論你是誰,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得來那麼一個“親愛的”——用慣了,用濫了,完全成了個形式的敬語,像我們文言信裏的“仁兄”似的。我們用“仁兄”,不管他“仁”不“仁”;他們用“親愛的”,也不管他“親愛的”不“親愛的”。可是寫成我們的文字,“親愛的”就是不折不扣的親愛的——在我們的語言裏,“親愛”真是親愛,一向是不折不扣的——,因此看上去老有些礙眼,老覺著過火點兒;甚至還肉麻呢。再說“你的朋友”和“你的真摯的朋友”。有人曾說“我的朋友”是標榜,那是用在公開的論文裏的。我們雖然隻談不公開的信,雖然普通用“朋友”這詞兒,並不能表示客氣,也不能表示親密,可是加上“你的”,大書特書,怕也免不了標榜氣。至於“真摯的”,也是從英文裏搬來的。毛病正和“親愛的”一樣。——當然,要是給真親愛的人寫信,怎麼寫也成,上麵用“我的心肝”,下麵用“你的寵愛的叭兒狗”,都無不可,不過本文是就一般程式而論,隻能以大方為主罷了。
白話信還有領格難。文言信裏差不多是看不見領格的,領格表現在特種敬語裏。如“令尊”,“嫂夫人”,“潭府”,“惠書”,“手教”,“示”,“大著”,“鼎力”,“尊裁”,“家嚴”,“內人”,“舍下”,“拙著”,“綿薄”,“鄙見”等等,比起別種程式,更其是數不盡。有些口頭上有,大部分卻是寫信寫出來的。這些足以避免稱呼的重複,並增加客氣。文言信除了寫給子侄,是不能用“爾”,“汝”,“吾”,“我”等詞的,若沒有這些敬語,遇到領格,勢非一再稱呼不可;雖然信文裏的稱呼簡短,可是究竟嫌累贅些。這些敬語口頭上還用著的,白話信裏自然還可以用,如“令尊”,“大著”,“家嚴”,“內人”,“舍下”,“拙著”等,但是這種非常之少。白話信裏的領格,事實上還靠重複稱呼,要不就直用“你”“我”字樣。稱呼的重複免不了累贅,“你”“我”相稱,對於生疏些的人,也不合式。這裏我想起了“您”字。國語的“您”可用於尊長,是個很方便的敬詞——本來是複數,現在卻隻用作單數。放在信裏,作主詞也好,作領格也好,既可以減少那累贅的毛病,也不至於顯得太托熟似的。
寫信的種種程式,作用隻在將種種不同的口氣標準化,隻在將“麵談”時的一些聲調表情姿態等等標準化。熟悉了這些程式,無需句斟字酌,在口氣上就有了一半的把握,就不難很省力的寫成合式的,多多少少“如麵談”的信。寫信究竟不是“麵談”,所以得這樣辦;那些程式有的並不出於“麵談”,而是寫信寫出來的,也就是為此。各色各樣的程式,不是耍筆頭,不是掉槍花,都是實際需要逼出來的。文言信裏還不免殘存著一些不切用的遺物,白話信卻隻嫌程式不夠用,所以我們不能偷懶,得斟酌情勢,多試一些,多造一些。一番番自覺的努力,相信可以使白話信的程式化完成得更快些。
但是程式在口氣的傳達上至多隻能幫一半忙,那一半還得看怎麼寫信文兒。這所謂“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沒什麼可說的。不過這裏可以借一個例子來表示同一事件可以有怎樣不同的口氣。胡適之先生說過這樣一個故事:
有一裁縫,花了許多錢送他兒子去念書。一天,他兒子來了一封信。他自己不認識字。他的鄰居一個殺豬的倒識字,不過識的字很少。他把信拿去叫殺豬的看。殺豬的說信裏是這樣的話,“爸爸!趕快給我拿錢來!我沒有錢了,快給我錢!”裁縫說,“信裏是這樣的說嗎!好!我讓他從中學到大學念了這些年書,念得一點禮貌都沒有了!”說著就難過起來。正在這時候,來了一個牧師,就問他為什麼難過。他把原因一說,牧師說,“拿信來,我看看。”就接過信來,戴上眼鏡,讀道,“父親老大人,我現在窮得不得了了,請你寄給我一點錢罷!寄給我半鎊錢就夠了,謝謝你。”裁縫高興了,就寄兩鎊錢給他兒子。(《中國禪學的發展史》講演詞,王石子記,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六日《北平晨報》)
有人說,日記和書信裏,最能見出人的性情來,因為日記隻給自己看,信隻給一個或幾個朋友看,寫來都不做作。“不做作”可不是“信筆所之”。日記真不準備給人看,也許還可以“信筆所之”一下;信究竟是給人看的,雖然不能像演說和作論,可也不能隻顧自己痛快,真的“信筆”寫下去。“如麵談”不是胡帝胡天的,總得有“一點禮貌”,也就是一份客氣。客氣要大方,恰到好處,才是味兒,“如麵談”是需要火候的。
(昆明《中央日報》《平明》副刊,1940年。)人話
在北平呆過的人總該懂得“人話”這個詞兒。小商人和洋車夫等等彼此動了氣,往往破口問這麼句話:
你懂人話不懂?——要不就說:
你會說人話不會?
這是一句很重的話,意思並不是問對麵的人懂不懂人話,會不會說人話,意思是罵他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幹脆就是畜生!這叫拐著彎兒罵人,又叫罵人不帶髒字兒。不帶髒字兒是不帶髒字兒,可到底是“罵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這個詞兒。他們生氣的時候也會說“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有“不像話”,“不成話”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話”這個詞兒。“不像話”,“不成話”是沒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話”,“不說人話”來,還少拐了一個彎兒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後才說那些話,當著麵大概他們是不說的。這就聽著火氣小,口氣輕似的,聽慣了這就覺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幾句來得斯文點兒,不像“人話”那麼野。其實,按字麵兒說,“人話”倒是個含蓄的詞兒。
北平人講究規矩,他們說規矩,就是客氣。我們走進一家大點兒的鋪子,總有個夥計出來招待,哈哈腰說,“您來啦!”出來的時候,又是個夥計送客,哈哈腰說,“您走啦,不坐會兒啦?”這就是規矩。洋車夫看同夥的問好兒,總說,“您老爺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爺在那兒上學?”從不說“你爸爸”,“你媽媽”,“你兒子”,可也不會說“令尊”,“令堂”,“令郎”那些個,這也是規矩。有的人覺得這些都是假仁假義,假聲假氣,不天真,不自然。他們說北平人有官氣,說這些就是憑據。不過天真不容易表現,有時也不便表現。隻有在最親近的人麵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機會,再說天真有時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愛的。所以得講規矩。規矩是調節天真的,也就是“禮”,四維之首的“禮”。禮須要調節,得有點兒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說是假。調節和做作是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這兒是所謂“習慣成自然”。規矩也罷,禮也罷,無非教給人做人的道理。我們現在到過許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講究規矩並不壞,至少我們少碰了許多硬釘子。講究規矩是客氣,也是人氣,北平人愛說的那套話都是他們所謂“人話”。
別處人不用“人話”這個詞兒,隻說講理不講理,雅俗通用。講理是講理性,講道理。所謂“理性”(這是老名詞,重讀“理”字,翻譯的名詞“理性”,重讀“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謂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現在人愛說“合理”,那個“理”的意思比“講理”的“理”寬得多。“講理”當然“合理”,這是常識,似乎用不著檢出西哲亞裏士多德的大帽子,說“人是理性的動物”。可是這句話還是用得著,“講理”是“理性的動物”的話,可不就是“人話”?不過不講理的人還是不講理的人,並不明白的包含著“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所包含著的意思。講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講茶”就常教人觸目驚心的。可是看字麵兒,“你講理不講理?”的確比“你懂人話不懂?”“你會說人話不會?”和平點兒。“不講理”比“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多拐了個彎兒,就不至於影響人格了。所謂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人話”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說“理”這個詞兒其實有點兒灰色,趕不上“人話”那個詞兒鮮明,現在也許有人覺得還用得著這麼個鮮明的詞兒。不過向來的小商人洋車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鮮明了,鮮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這真是怪可惜的。
昆明《大國民報》,1943年。論廢話
“廢話!”“別費話!”“少說費話!”都是些不客氣的語句,用來批評或阻止別人的話的。這可以是嚴厲的申斥,可以隻是親密的玩笑,要看參加的人,說的話,和用這些語句的口氣。“廢”和“費”兩個不同的字,一般好像表示同樣的意思,其實有分別。舊小說裏似乎多用“費話”,現代才多用“廢話”。前者著重在羅唆,羅唆所以無用;後者著重在無用,無用就覺羅唆。平常說“廢物”,“廢料”,都指斥無用,“廢話”正是一類。“費”是“白費”,“浪費”,雖然指斥,還是就原說話人自己著想,好像還在給他打算似的。“廢”卻是聽話的人直截指斥,不再拐那個彎兒,細味起來該是更不客氣些。不過約定俗成,我們還是用“廢”為正字。
道家教人“得意而忘言”,言既該忘,到頭兒豈非廢話?佛家告人真如“不可說”,禪宗更指出“開口便錯”:所有言說,到頭兒全是廢話。他們說言不足以盡意,根本懷疑語言,所以有這種話。說這種話時雖然自己暫時超出人外言外,可是還得有這種話,還得用言來“忘言”,說那“不可說”的。這雖然可以不算矛盾,卻是不可解的連環。所有的話到頭來都是廢話,可是人活著得說些廢話,到頭來廢話還是不可廢的。道學家教人少作詩文,說是“玩物喪誌”,說是“害道”,那麼詩文成了廢話,這所謂詩文指表情的作品而言。但是詩文是否真是廢話呢?
跟著道家佛家站在高一層看,道學家一切的話也都不免廢話;讓我們自己在人內言內看,詩文也並不真是廢話。人有情有理,一般的看,理就在情中,所以俗話說“講情理”。俗話也可以說“講理”,“講道理”,其實講的還是“情理”;不然講死理或死講理怎麼會叫做“不通人情”呢?道學家隻看在理上,想要將情抹殺,詩文所以成了廢話。但誰能無情?誰不活在情裏?人一輩子多半在表情的活著;人一輩子好像總在說理,敘事,其實很少同時不在不知不覺中表情的。“天氣好!”“吃飯了?”豈不都是廢話?可是老在人嘴裏說著。看個朋友商量事兒,有時得閑閑說來,言歸正傳,寫信也常如此。外交辭令更是不著邊際的多。——戰國時觸龍言說趙太後,也正仗著那一番廢話。再說人生是個動,行是動,言也是動;人一輩子一半是行,一半是言。一輩子說話作文,若是都說道理,那有這麼多道理?況且誰能老是那麼矜持著?人生其實多一半在說廢話。詩文就是這種廢話。得有點廢話,我們才活得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