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生》,1944年。論轟炸
敵機的轟炸是可怕的,也是可恨的;但是也未嚐不是可喜的。轟炸使得每一個中國人,憑他在那個角落兒裏,都認識了咱們的敵人;這是第一回,每一個中國人都覺得自己有了一個民族,有了一個國家。從前軍閥混戰,隻是他們打他們的。那時候在前方或在巷戰中,自然也怕,也恨,可是天上總還幹幹淨淨的,掉不了炸彈機關槍子兒。在後方或別的省區,更可以做沒事人兒。這一回抗戰,咱們頭頂上來了敵機;它們那兒都來得,那兒都掃射得,轟炸得——不論前方後方,咱們的地方是一大片兒。絕對安全的角落兒,沒有——無所逃於天地之間!警報響了,誰都跑,誰都找一個角落兒躲著。誰都一樣兒怕,一樣兒恨;敵人是咱們大家的,也是咱們每一個人的。誰都覺得這一回抗戰是為了咱們自己,是咱們自己的事兒。
轟炸沒準兒,敵人愛多咱來多咱來,還有,他們愛炸那兒炸那兒。咱們的敵人野蠻得很,他們濫炸不設防的城市,非作戰的民眾。所以那兒都得提防著,什麼時候都得提防著。防空?是的,防空不論是積極的消極的,都隻有相對的效用,怎麼著也不能使敵機絕不來炸。所以每個人自己還得隨地提防著。警報響了,小鄉鎮上的人一樣兒跑,疏散區的人也會跑到田裏樹林裏防空壕裏——至少在樓上的會跑到樓下去。轟炸老使人擔著一份兒心,放不下,咱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在受著轟炸的威脅。咱們每個人就都想把敵人打出去,天上,地下,海裏都歸咱們自己。咱們得複興這個民族,建立一個新國家。新國家就建立在轟炸過的舊基址上,咱們每個人有力出力,都來一份兒。
警報比轟炸多,警報的力量其實還比轟炸大。與其說怕轟炸,不如說怕警報更確切些。轟炸的時間短,人都躲起來,一點兒自由沒有,隻幹等著。警報的時間長,敵機來不來沒準兒,人們都跑著,由自己打主意,倒是提心吊膽的。可是警報的聲音高於一切,它喚醒了那些醉生夢死的人,喚起那些麻木不仁的人,使他們認識時代。它教人們從試驗與錯誤裏學習敏捷,守秩序——也就是學習怎樣生活在公眾裏。它更教人們學習鎮定自己。誰都怕警報,可是得恰如其分,過了分就有點“歇斯底裏”的。有一個時期重慶人每天盼望警報響,響過了好像完了一樁事似的,這就是鎮定得好。轟炸的可怕也許炸了之後甚於炸的時候兒。血肉堆,瓦礫場,都是咱們自家的人!可是血債,記著,咱們得複仇!怎樣大的轟炸都不會麻痹了咱們,咱們掩埋了血肉,在瓦礫場上蓋起了新屋子!轟炸隻使咱們互助,親愛,團結,向新中國邁步前去。
讓咱們來紀念一切死於敵機轟炸的同胞罷,轟炸是火的洗禮,咱們的民族,咱們的國家,像涅般木的鳳凰一般,已經從火裏再生了!
重慶《掃蕩報》副刊,1942年。論東西
中國讀書人向來不大在乎東西。“家徒四壁”不失為書生本色,做了官得“兩袖清風”才算好官;愛積聚東西的隻是俗人和貪吏,大家是看不起的。這種不在乎東西可以叫做清德。至於像《世說新語》裏記的:
王恭從會稽還,王大看之,見其坐六尺簟,因語恭,“卿東來,故應有此物。可以一領及我。”恭無言。大去後,即舉所坐者送之。既無餘席,便坐薦上。後大聞之,甚驚曰,“吾本謂卿多,故求耳。”對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無長物。”
“作人無長物”也是不在乎東西,不過這卻是達觀了。後來人常說“身外之物,何足計較!”一類話,也是這種達觀的表現,隻是在另一角度下。不為物累,才是自由人,“清”是從道德方麵看,“達”是從哲學方麵看,清是不濁,達是不俗,是雅。
讀書人也有在乎東西的時候,他們有的有收藏癖。收藏的可隻是書籍,字畫,古玩,郵票之類。這些人愛逛逛書店,逛逛舊貨鋪,地攤兒,積少也可成多,但是不能成為大收藏家。大收藏家總得沾點官氣或商氣才成。大收藏家可認真的在乎東西,書生的愛美的收藏家多少帶點兒遊戲三昧。——他們隨時將收藏的東西公諸同好,有時也送給知音的人,並不嚴封密裹,留著“子孫永寶用”。這些東西都不是實用品,這些愛美的收藏家也還不失為雅癖。日常的實用品,讀書人是向來不在乎也不屑在乎的。事實上他們倒也短不了什麼,一般的說,吃的穿的總有的。吃的穿的有了,別的短點兒也就沒什麼了。這些人可老是舍不得添置日用品,因此常跟太太們鬧別扭。而在搬家或上路的時候,太太們老是要多帶東西,他們老是要多丟東西,更會大費唇舌——雖然事實上是太太勝利的多。
現在讀書人可也認真的在乎東西了,而且連實用品都一視同仁了。這兩年東西實在漲得太快,電兔兒都追不上,一般讀書人吃的穿的漸漸沒把握;他們雖然還在勉力保持清德,但是那種達觀卻隻好暫時擱在一邊兒了。於是乎談煙,談酒,更開始談柴米油鹽布。這兒是第一回,先生們和太太們談到一路上去了。酒不喝了,煙越抽越壞,越抽越少,而且在打主意戒了——將來收藏起煙鬥煙嘴兒當古玩看。柴米油鹽布老在想法子多收藏點兒,少消費點兒。什麼都愛惜著,真做到了“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這些人不但不再是癡聾的阿家翁,而且簡直變成克家的令子了。那愛美的雅癖,不用說也得暫時的撂在一邊兒。這些人除了職業的努力以外,就隻在柴米油鹽布裏兜圈子,好像可憐見兒的。其實倒也不然。他們有那一把清骨頭,夠自己驕傲的。再說柴米油鹽布裏也未嚐沒趣味,特別是在現在這時候。例如今天忽然知道了油鹽有公賣處,便宜那麼多;今天知道了王老板家的花生油比張老板的每斤少五毛錢;今天知道柴漲了,幸而昨天買了三百斤收藏著。這些消息都可以教人帶著勝利的微笑回家。這是掙紮,可也是消遣不是?能夠在柴米油鹽布裏找著消遣的是有福的。在另一角度下,這也是達觀或雅癖哪。
讀書人大概不樂意也沒本事改行,他們很少會搖身一變成為囤積居奇的買賣人的。他們現在雖然也愛惜東西,可是更愛惜自己;他們愛惜東西,其實也隻能愛惜自己的。他們不用說愛惜自己需要的柴米油鹽布,還有就隻是自己箱兒籠兒裏一些舊東西,書籍呀,衣服呀,什麼的。這些東西跟著他們在自己的中國裏流傳了好多地方,幾個年頭,可是他們本人一向也許並不怎樣在意這些舊東西,更不會跟它們親熱過一下子。可是東西越來越貴了,而且有的越來越少了,他們這才打開自己的箱籠細看,嘿!多麼可愛呀,還存著這麼多東西哪!於是乎一樣樣拿起來端詳,越端詳越有意思,越有勁兒,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似的,不知道怎樣親熱才好。有了這些,得閑兒就去摩挲一番,盡抵得上逛舊貨鋪,地攤兒,也盡抵得上喝一回好酒,抽幾支好煙的。再說自己看自己原也跟別人看自己一般,壓根兒是窮光蛋一個;這一來且不管別人如何,自己確是覺得富有了。瞧,寄售所,拍賣行,有的是,暴發戶的買主有的是,今天拿去賣點兒,明天拿去賣點兒,總該可以貼補點兒吃的穿的。等賣光了,抗戰勝利的日子也就到了,那時候這些讀書人該是老脾氣了,那時候他們會這樣想,“一些身外之物算什麼哪,又都是破爛兒!咱們還是等著逛書店,舊貨鋪,地攤兒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