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戰文藝》,1942年。自治底意義
中國自治底火焰在民國初元間亮過一亮,——雖然很昏暗——不久便被人撚熄了。五四運礬後,大家用自由底火燒他,才又漸漸地複活起來;什麼學生自治咧!地方自治咧,如今東也嚷著,西也嚷著了!但自治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有些人以為自治是一種權威;權威在自己手裏,便是自治,否則便是被治。權威像一個足球,可以整個的從你腳上盤到他腳上,從這些人腳上盤到那些人腳上;一得著便全得著了。
有些人當自治是“整個的”,得著他便是最後的滿足;什麼努力都不用了。——自治這樣變成無治。
得著自治,自己便算治好,無庸再治了;這時自己成功權威的所有者,倒可以自豪呢!有些人又這樣想。
終於有人將自治看成“治人”了:從前權威在人家手裏,人家治過我們,現今到了我們手裏,怎不應該“如法泡製”去治人家呢?
迷惑的人們都這般想著,自治的火焰那日才能大放光明喲!
自治實在是一種進步的活動,並不是靜止的權威;是時時變化,時時需要創造的,不是現成的,所以不能像盤足球一樣,一得著便全得著;我們得著自治,隻是得著活動底機會——活動的方向和發展便全靠我們創造底能力決定了。機會不是成功,卻憑什麼自豪?自己切身的事情一些沒有料理,磨拳擦掌的專等管別人閑事,又算得什麼?況且自己得了自治底機會,倒來幹涉別個底自治,算公道麼?
原來“生活是一種藝術”;我們該用藝術家底手段來過我們的生活。人從動物進化,他的生活裏包含著靈肉二元:從前哲學家以為他們是勢不兩立的,所以一班主張靈的生活的便極端否認肉的生活底價值,反之,主張肉的生活的也極端否認靈的生活;這都是偏見罷了。我們所要求的是靈肉一致的生活,那才是真正人的生活。但從現在的人類說來,他們生活裏所含的畢竟是肉的元素多些——肉的生活發達些;這自然不是我們所希望的圓滿的生活。要得圓滿,應該設法教靈的生活格外發展起來:努力是必要了。這向著圓滿生活的努力便是藝術底工夫,便是所謂“治”。但是各個人乃至各人群都各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自己的生活隻有他們自己最能懂得;“治”也隻能由他們自己去治——別人代治,就是抱著一片好心,也苦得搔不著癢處,不是太過,便是不及;要再安著別的心眼兒,那被治的豈不教他們坑了!這樣,讓各個人,各社會自己向圓滿的生活努力,便是自治。——所以自治是生活底方法。
但“自治”底“自”字不可太看重了,太看重“自”字便有兩種弊病:第一,隻顧自己,不管別人死活,這叫自封;第二,損人利己,這叫自私。要曉得“人是社交的動物”,無論那個“自己”,都是在“人”裏生活著的;“自己”底行為在“人”裏引起相當的影響,“人”受了影響,又生出和這影響相當的影響,回到自己:這樣成功一個影響底網。自己固然要顧,不過不要忘卻比自己更大的還有“人”,要顧“人”底自己,別顧“自己”底自己;不然,“人”病了,你能不受些傳染麼?“人”牽製著你,你能向前走得幾步呢?所以越能“兼善”,才越能“獨善”,否則所謂“善”的也就很淺薄了!至於損人利己,實是自損損人;所謂“利”的,不過暫時的,表麵的,這自然也是不正常的。
自封的說,我們不是不願顧“人”,隻是碰來碰去,碰不著好人,心腸自然冷了;教我們怎能夠不“自行其是”,“獨善其身”呢?這“隻有我們好”,“隻有我們這班好人能做出好事”兩個信念,實在貽誤不淺。要知極好的人果然少,極壞的人也不多;有好有壞的中流人倒遍地都是咧。這樣,我們不見得就是極好的人;好人也不見得隻有我們幾個;壞人也不見得絕對做不出好事,隻看機會罷了。所以我們應該相信:我們要做好人,有我們在,什麼事都做得好的;我們該跟著比我們好的,領著不如我們的,向我們的進化路上衝去——所謂壞人,我們該製裁他們,感化他們,給他們向上底機會,他們自然會拿出良心來的。對於自私的,便可這樣辦理。
這裏有了一個問題:自治和自由有什麼關係呢?“自治”是不是和“在人群裏絕對自由”同義?如是的,我們承認一個人或一個社會底自治,就不能不承認他在人群裏絕對自由;那麼,他隻顧自己或損人利己,我們也隻好聽他了?這是要腐蝕人群的;要是各個人,各社會都這樣,豈不是人類自滅麼?因此,我上麵才講到製裁。我想人的生活現在還沒有達到至善,——有沒有至善,也難說定——絕對的自由很容易教逐漸衰弱的惡元素“死灰複燃”,“潛滋暗長”起來;這是退步的活動,不是進步的活動了。所以製裁是必需的,不過自由是人類發展可能性底唯一條件,我們也承認。我們所盼望的是:自由增加到很大,很大的限度,同時製裁減少到很小,很小的限度,但不能一些沒有——這樣,製裁不獨不能拘束自由,且能助長自由了。若問世界將來有沒有全是自由,用不著製裁的時代,我卻不能預知;我隻就現在以及最近的將來說罷了!
自治是一種進步的活動,他裏麵包著兩個曆程:一,表現;二,抗議。我們努力求自由,不絕地發展我們的可能性,便是表現。但是進化底路上不免有許多障礙——靈肉不調和所生的種種衝突——直線的表現是不可能的;我們不得不費些力量去“清宮除道”——故不得不經濟些。這便是抗議。表現是創造;抗議是破壞,是表現底一種手段。真正的自治,這兩種工夫都要有的。那些隻曉得沾沾地守著“庸德之行”,“庸言之謹”的個人或社會,隻消極地不作惡,卻沒力量去行善去惡;這不算自治得好,隻好做一個生活的落伍者罷了。還有那專門破壞的,隻省得摧枯拉朽地將生活裏一切不合理的元素都劃除盡了,卻不想想造出新的來替代他們,生活豈不要成空虛麼?
感情和知識是自治底兩翼。自治底效力全靠著他們。要切實感著自己生活底利害和自己同別人的關係,非涵養很深廣的感情不可;要明白自己生活的過去種種影響和決定他將來種種傾向,沒有知識是不行的。感情教我們做,知識告訴我們怎樣做;沒有知識的感情是盲目的,沒有感情的知識是枯死的。現在有一班人,隻顧求知識,卻什麼不想做,感情太冷了,隻怕生活也要枯涸罷!這也不算能自治的。
總之,自治底目的在乎人生底向上或品格的增進;他是進步的活動,這向上和增進是綿綿無盡期的。
看哪!我們自治底火焰越發亮了,快努力罷!
1920年11月16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十日刊》。新年底故事
昨天家裏來了些人到廚房裏煮出些肉包子,糖饅頭,和三大塊風糖糕來;他們倒是好人哩!娘和姊姊嫂嫂裹得好粽子;娘隻許我吃一個,嫂嫂又給我一個,叫我別告訴娘;我又跟姊姊要,姊姊說我再吃不得了;——好笑,伊吃得,我吃不得!——後來郭媽媽偷給我一個,拿在手裏給我看了,說替我收著,餓了好吃。
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我都吃了些,又趁娘他們不見,每樣拿了幾個,將袍子兜了,想藏在床裏去;不想間壁一隻狗跑來,盡向我身上聞,我又怕又急,隻得緊緊抱著袍角兒跑;狗也跟著,我便叫起來。娘在廚房裏罵我“又作死了”,又叫姊姊。一會大姊姊來了,將狗打走;奪開我的兜兒一看,說“你拿這些,還吃死了呢!”伊每樣留下一個,別的都拿去了;伊收到自己床裏去呢!晚間郭媽媽又和我要去一塊風糖糕;我隻吃了一個肉包子和糖饅頭罷了。
今晚上家裏桌子、椅子都披上紅的、花的衫兒,好看呢!到處點著紅的蠟燭;他們磕起頭來,我跟著磕了一會;爸爸、娘又給他倆磕頭,我也磕了。他們問我牆上掛著,畫的兩個人兒是誰?我說“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娘笑說,“這是祖爺爺和祖奶奶哩!”我想他們隻有這樣大的!——呀!桌子擺好了!我先爬上凳子跪得高高地,筷子緊緊捏在手裏;他們也都坐攏來。李二拿了好些盤菜放在桌上,又端一碗東西放在盤子中間,熱氣騰騰地直冒;我趕緊拿著筷子先向了幾向,才伸出去;菜還沒有夾著,早見娘兩隻眼正看著我呢,伊鼻子眼裏哼了一聲,我隻得赳赳地將筷子縮回來,放在嘴裏咂著。姊姊望著我笑,用指頭括著臉羞我;我別轉臉來,咕嘟著嘴不睬伊。後來娘他們都動筷子了,他們一筷一筷地夾了許多菜給我;我不管好歹,眼裏隻顧看著麵前的一隻碗,嘴裏不住地嚼著。嚼到後來,忽然不要嚼了;眼裏看著,心裏愛著,隻是菜不知怎麼,都不好吃了。——我隻得讓他們剩在碗裏,獨自一個攀著桌子爬下來了。
娘房裏,哥哥嫂嫂房裏,姊姊房裏都點著一對通紅的大蠟燭;郭媽媽也將我們房裏的點了,叫我去看。我要爬到桌上去看,郭媽媽不許,我便跳起來嚷著。伊大聲叫道,“太太,你看,寶寶要玩蠟燭哩!”娘在伊房裏說,“好兒子,別鬧,你娘給好東西你吃!”伊果然拿著一盤茶果進來;又有一個紅紙包兒,說是一塊錢,給我“壓歲”的,娘交給郭媽媽收著,說不許我瞎用。我隻顧抓茶果吃,又在小箱子裏拿出些我的泥寶寶來:這一個是小娘娘八月節買給我的,這一個是施偉仁送我的,這些是爸爸在上海買來的。我教他們都站在桌上,每人麵前,放些茶果,叫他們吃。——呀!他們怎麼不吃!我看見娘放好幾碗菜在畫的人兒麵前,給他們吃;我的寶寶們為什麼不吃呢?嗬!隻怕我沒有磕頭罷,趕快磕頭罷!
郭媽媽說話了;伊抱著我說,“明天過年了,多有趣呢!”粽子,包子,都聽我吃。衣服,鞋子,帽子都穿新的——要“斯文”些。舅舅家的阿龍、阿虎,娘娘家的毛頭、三寶都來和我玩耍。伊說有許多地方耍把戲的,隻要我們不鬧,便帶我們去。我忙答應說,“好媽媽,寶寶是不鬧的,你帶了他去罷!”伊點點頭,我便放心了。伊又說要買些花炮給我家來放,伊說去年我也放過;好有趣哩!伊一頭說,一頭拍著我,我兩個眼皮兒漸漸地合攏了。
我果然同著阿龍、阿虎他們在附近一個大操場上;我抱在郭媽媽懷裏,看著耍猴把戲的。那猴兒一上一下爬著杆兒,我隻笑著用手不住地指著叫“咦!咦!”忽然旁邊有一個人說,“他看你呢!”我仔細一看,猴兒果然在看我,便嚇得要哭;那人忽然笑了一個可怕的笑,說,“看著我罷!”我又安了心。忽然一聲鑼響,我回頭一看,我已在一個不識的人的懷裏了!我哭著,叫著,掙著;耳邊忽然郭媽媽說,“寶寶怎麼了,媽媽在這裏。不怕的!”我才曉得還在郭媽媽懷裏;隻不知怎麼便回來了?
太陽在地板上了,郭媽媽起來。我也揉著眼睛;開眼一看,桌上我的寶寶們都睡著了——他們也要睡覺呢。青梅呢?我的小青梅呢?寶寶頂頂喜歡的青梅呢?怎麼沒了?我哭了。郭媽媽忙跑來問什麼事,我哭著全告訴了伊。伊在桌上找了一陣;在地板上太陽裏找著一片核子,說被“綠尾巴”吃了。我忙說,“唔!寶寶怕!”將頭躲在伊懷裏;伊說,“不怕,日裏他不來的,你隻要不哭好了!”我要起來,伊叫我等著,拿衣服給我穿;伊拿了一件花棉襖,棉褲,一件紅而亮的袍子,一件有毛的背心,是黑的,還有雙花鞋,一個有許多金寶寶的風帽;伊幫我穿了衣和鞋,手裏拿著風帽,說洗了臉才許戴呢。我真喜歡那個帽,趕忙地央著郭媽媽拿水來給我洗了臉,拍了粉,又用筷子給點胭脂在我眉毛裏,和鼻子上,又給我戴了風帽;說今天會有人要我做小女婿呢。我歡天喜地跑到廚房裏,趕著人叫“恭喜”——這是郭媽媽教我的。一會郭媽媽端了一碗白圓子和一個粽子給我吃了;叫我跟著伊到菩薩前,點起香燭磕頭,又給爸爸娘他們磕頭。郭媽媽說有事去,叫我好好玩,不要弄汙了衣服,毛頭、三寶就要來了。
好多時,毛頭、三寶和小娘娘都來了。我和他們忙著辦菜給我的泥寶寶吃;正拿著些點心果子,切呀剝的,郭媽媽走來,說帶我們上街去。我們立刻丟下那些跟著他走。街上門都關著;我們常買落花生的小店也關了。一處處有“斯奉斯奉昌……鏜鏜鏜鏜革合”底聲音。我問郭媽媽,伊說是打鑼鼓呢。又看見一家門口一個人一隻手拿著一掛紅紅白白的東西,一搭一搭的,那隻手拿著一根“煤頭”要燒;郭媽媽忙說,“放爆竹了。”叫我們站住,用手閉了耳朵,伊說“不要怕,有我呢”。我見那爆竹一個個地跳了開去,仿佛有些響,右手這一鬆,隻聽見“劈!拍!”我一隻耳朵幾乎震聾了,趕緊地將他閉好,將身子緊緊挨著郭媽媽,一動也不敢動。爆竹隻怕不放了,郭媽媽叫我們放下手,我隻是指著不肯放;郭媽媽氣著說,“你看這孩子!……”伊將我的手硬拖下來了。走了不遠,有一個攤兒;我們近前一看,花花綠綠的,好東西多著呢!我央著郭媽媽買。伊給我買了一副黑眼鏡,一個鬼臉,一個胡須,一把木刀,又給毛頭買了一個胡須,給三寶買了一個胡須。我戴了眼鏡,叫郭媽媽給我安了胡須;又趁三寶看著我,將伊手裏的胡須奪了就跑,三寶哭了,毛頭走來追我。我一個不留意,將右腳踏在水潭裏,心裏著急,想娘又要罵了。毛頭已將胡須拿給三寶;他們和郭媽媽走來。伊說我一頓,我隻有哭了;伊又抱起我說,“好寶寶,別哭,郭媽媽回來給你換一雙,包不叫娘曉得;隻下次再不許這樣了。”我答應我們就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