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4)(2 / 3)

今晚是初五了。郭媽媽和我說,明天新衣服要脫下來,椅子桌子紅的,花的衫兒也不許穿了,粽子,肉包子,糖饅頭,風糖糕,隻有明天一早好吃了;阿龍、阿虎他們都不來了;叫我安穩些,好等後天上學堂念書罷!他們真動手將桌子,椅子底衫兒脫下,牆上畫的人兒也卷起了。我一毫不想玩耍,隻睡在床上哭著。郭媽媽拿了一枝快點完的紅蠟燭,到床邊問道,“你又怎麼了?誰給氣寶寶受;媽媽是不依的!”我說“現在年不過了!”伊說,“癡孩子,為這個麼!我是騙騙你的;明天我們正要到舅舅家過年去呢!起來罷,別哭了。”我聽了伊的話,笑著坐起來,問道,“媽媽,是真的麼?別哄你寶寶哩。”

1921年1月1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十日刊》新年號。獎券熱

我一天走過薦橋街,無意中看見路旁三五步便有一爿獎券店;門口一色掛著許多紅牌,不是寫著“□獎誌喜”,便是寫著“□□□券明日開彩”,又有寫著“新章雙壹獎”的:我當時很是驚奇。後來走過別的街,也常常看見這種店。——杭州想發財的朋友們大概很多罷!獎券便是以前的彩票。彩票原是一種賭博,買主也自認是偶然腳下的匍匐者;後來政府便因他是賭博,將他禁了。不料袁世凱做總統時,有人獻了一條計,將彩票改了什麼儲蓄票,賣彩票底好處都歸政府專有,卻更落個提倡儲蓄底名聲:這真是個巧宗兒!老袁底得計不必說;卻是誰都看得眼紅了——隻愁沒個好名義借用。湊巧東也鬧災,西也鬧災,眼紅的朋友們這可樂了!義賑券哪,什麼正券哪,什麼副券哪,便“風發雲湧”了!——他們現在又將“壹獎”“雙”了起來,真是鼓吹不遺餘力呢。卻苦了一般清白的平民,白白送錢不必說,隻那虛偽心理愈養愈深,偶然信仰愈過愈篤,便盡夠造成怎樣不幸的人生,怎樣不幸的社會了!那些紅眼黑心,敲骨吸髓的獎券發行者罪孽深重,該群起而攻,不用說;這一般清白的平民,我們又怎能坐視他們走入迷途不一援手呢!

1921年1月10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十日刊》。別

他長久沒有想到伊和八兒了;倘使想到累人的他們,怕隻招些煩厭罷。

這一天,他母親寄信給他,說家裏光景不好,已叫人送伊和八兒來了。他吃了一驚,想:“可麻煩哩!”但這是不可免的;他隻得等著。一直幾天,他們沒來,他不由有些焦躁——不屑的焦躁;那藏在煩厭中的期待底情開始搖撼他柔弱的心了。

晚上他接著伊父親的信片,說他們明天準來。可是刮了一夜底北風,接著便是紛紛的大雪。他早起從樓上外望迷迷茫茫的,像一張潔白的絨氈兒將大地裹著;大地怕寒,便整個兒縮在氈裏去了。天空靜蕩蕩的,不見一隻鳥兒,隻有整千整萬的雪花鵝毛片似的“白戰”著。他呆呆的看,心裏盤算,“隻怕又來不成了哩!該詛咒的雪,你早不好落,遲不好落,偏選在今天落,不是故意欺負我,不給我做美麼?——但是信上說來,他們必曉得我在車站接,會叫我白跑麼?——我若不去,豈不叫他們失望?……”

午飯後雪落得愈緊。他匆匆乘車上車站去。在沒遮攔的月台上,足足吃夠一點多鍾底風,火車才來了。客人們紛紛地上下,小工們忙忙地搬運;一種低緩而嘈雜的聲浪在稠密的空氣中浮沉著。他立在月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每個走過他麵前的人。走過的都走過了,哪裏有伊和八兒底影兒?——連有些像的也無。他不信,走到月台那頭去看,又到出口去看,確是沒有——他想,他們一定搭下一班車來了。

一切都如前了,他——隻有他——隻在月台上徘徊。警察走過,盯了他一眼,他卻不理會。車來時,他照樣熱心地去看每個下車的搭客,但他的努力顯然又落了空。

晚上最後一班車來了,他們終於沒有來。他惱了,沒精打采地衝寒冒雪而回——一路上想,“再不接他們了,也別望他們了!”但到了屋裏,便自回心轉意:“這麼大的雪,也難怪他們,……得知幾時晴哩?雪住了便可來了罷?落得小些也可動身了罷?”

兩天匆匆過去,雪是一直沒有止。那晚上他獨自在房裏坐,仆人走來說,有人送了一個女人和孩子來了。他詫異地聽著。這於他確是意外——窗外的雪還在落嗬。他下樓和他們相見,伊推著八兒說:“看——誰來了?”八兒回頭道:“唔……爸爸。”他沒有說話,隻低低叫聲:“跟我來罷。”

他們到樓上安頓了東西。伊說前天大雪,伊父親怕八兒凍著,所以沒有來;他教等天晴再走罷。但伊看了兩天,天是一時不會晴的了,老等著,誰耐煩?所以決然動身。他聽了,不開口。他們沉默了一會。那時他的朋友們都已曉得他的喜事——他住的一所房子原是公寓之類;樓上有好幾個朋友們同住——哄著來看伊。他逐一介紹了,伊微低著頭向他們鞠躬。他們坐了一會,彼此談著,問了伊些話。伊隻用簡單的句子低低地、緩緩地答複。他想,伊大約怕“驀生”哩!這時他忽然感著一種隱藏的不安;那不安底情原從他母親信裏捎來,可是他到現在才明白地感覺到了。——其實那時的屋裏,所有的於誰都是“驀生”的,誰底生命流裏不曾被丟了瓦礫,掀起不安的波浪呢?但丟給他倆的大些,波動自然也有力些,所以便分外感著了。於是他們坐坐無聊,都告辭了。他倆顯然覺得有些異樣。這個異樣,教他倆不能即時聯合——他們不曾說話;電燈底光確和往日不同,光裏一切,自然也都變化。在他倆眼裏,包圍著他們的,都是偶力底漩渦:坐的椅子,麵前的桌子,桌上的墨水瓶,瓶裏墨水底每一滴,像都由那些漩渦支持著;漩渦呢,自然是不安和歡樂底交流了。

電燈滅了,一切都寂靜,他們也自睡下。漸漸有些唧唧噥噥底聲音——半夜底話終於將那不安“消毒”了,歡樂彌漫著他倆間,他倆便這般聯合了,和他們最近分別前的一秒時一樣。

第二天,他們雇定一個女仆。第三天清早便打發那送的人回去。簡陋而甜蜜的家,這樣在那鬆鋪著的沙上築起來了。他照常教他的書,伊願意給他燒飯,伊不喜歡吃公寓裏的飯,也不歡喜他吃。他倆商量的結果,隻有由伊自己在房裏燒了。但伊並未做慣這事,孩子又隻磨著伊,新地方市場底情形,伊也不熟悉。所以幾天過後,便自懊惱著;但為他的緣故,終於耐著心,習慣自然了。他有時也嫌房裏充滿廚灶的空氣,又不耐聽孩子憊賴的聲音,教他不能讀書,便著了急,隻繞著桌子打旋。但走過幾轉,看看正在工作的伊,也隻好歎口氣,諒解伊了。有時他倆卻也會因這些事反目。可是照例不能堅持——不是伊,便是他,忍不住先道歉了,那一個就也笑笑。他倆這樣愛著過活——雖不十分自然——,轉眼已是一年些了。

但是有一件可厭的,而不可避的事,伊一個月後便要生產。他倆從不曾仔細想過這個,現在卻都愁著。公寓不用說是不便的。他母親信上說:“可以入醫院,有我來照料”;父親卻寧願伊和八兒回家。他曉得母親是愛遊逛,愛買東西的,來去又要人送——所費必不得少。倘伊家也有人來監產——一定會有的——,那可怎麼辦呢?非百元不可了!其實家裏若能來一女仆,和八兒親熱的,領領他,伊便也可安然到醫院去。但他怎好和母親說,不要伊來呢?又怎好禁止嶽家底人呢?他不得不想到怎樣急切地湊著一百元了。可以想到的都已想到,最後——最後了,他的心隻能戰戰地答道:“否!”——於是一切都完了,他鄭重地告訴伊:“現在隻有回去了!”為一百元底緣故,他倆不得不暫時賤賣那愛底生活了。

伊忽然一噤,像被針刺了那樣,掩著麵坐下哭了。八兒正在玩耍,回頭看見,忙跑近伊,搖著伊膝頭,懇求似地望著伊說:“娘,不淌眼淚!”伊毫不理會。孩子臉一苦,哭嚷道:“看不見娘,看不見娘了!”——他呢,卻懵騰騰的,隻想搜出些有力的話安慰伊。話倒有,可不知說那一句好?便呆呆地看在伊的手捂著的,和八兒淚洗著的臉上。半晌,才囁嚅著掙出三個字道:“別哭罷!”以下可再說不上來了!正窘著,恰好想到一件事,就撇開了伊們,尋出紙筆,寫信給家裏,叫那回送伊來的再接伊去。寫好,走出交女仆去發。伊早住了哭癡癡地想,八兒倚著伊不作聲。他悄走近前,拍伊肩頭一下。伊大吃一嚇,看了看是他,微笑說,“剛才真無謂哩!”

第三晚上,孩子睡下了,接的人走進房裏,伊像觸著閃電似的,一縷酸意立時淪浹了周身底纖維。伊的眼一眨,撐不住要哭了,趕快別過臉去,竭力忍住,小聲兒抽咽著。半晌,才好了。他問那人底話,伊隻仔仔細細端詳著。那人喉底一發聲,頭底一轉動,都能增加伊思想底力量,教伊能夠明明白白記起一直以前的事:婆婆怎樣慫恿伊走;伊怎樣忙著整裝,怎樣由那人伴上輪船、火車,八兒怎樣淘氣;伊怎樣見著父親,最後——怎樣見了他。……伊尋著已失的鎖鑰,打開塵封著的記憶底箱,滿眼都流著快樂嗬!伊的確忘記了現在,直到他問完話,那人走出去了。於是伊凝一凝神,回複了伊現在的伊;現在便拶著伊的淚囊,伊可再禁不住,隻好聽他橫流了!他也隻躺在床上,不敢起來,全不能安慰伊,等到曉得伊確已不哭了,才拿了那半濕的手帕,走過去給伊揩剩在臉上的淚。又悄悄地說:“後天走罷,明天街上買點東西帶著。……”伊歎口氣,含著淚微微地點頭。那時接的人已經鼾睡,他倆也隻有睡下。

第二天他們有說有笑的,和平常一樣。但他要伊同出去時,伊卻回說,“心裏不好,不去了。”他晚上回來,伊早將行李整理好,孩子也已睡了。伊教他看了行李。指點著和他說:“你的東西,我也給你收拾了。皮袍在大箱裏,天氣熱起來也可叫聽差拿去曬曬,別讓它黴了——黴了就可惜了。小衫衤誇和襪子、帕兒,都在小提箱裏。剪刀、線板,也放在裏麵。那邊抽屜裏還剩下些豬油和鹽。我給你買了十個雞蛋,放在這罐裏,你餓時自在煤油爐上燉燉吃罷。今天飯菜吃不了,也拿來放在抽屜裏,你明天好獨自吃兩餐安穩飯——孩子在這裏,到底吵著你——,後天再和他們一桌吃不遲。”……伊聲音有些岔了,他也聽得呆了,竟不知身子在那裏。他的淚不和他商議,熱滾滾直滴下來了。他趕緊趁伊不見,掏出帕兒揩幹。伊可也再說不出什麼,隻坐在一旁出神。他叫送的人進來,將伊的帳子卸下。鋪蓋卷了,——便省得明早忙了。於是伊僅剩的安慰從伊心裏榨出,伊覺得兩手都空著了。四麵光景逼迫著伊,叫伊拿什麼抵禦呢?伊隻得由自己躺下,被蒙在伊流淚如水的臉上。那時他眼見伊睡了一年多的床漸漸異樣了,隻微微微微地噓氣,像要將他血裏所有愁底種子借著肺力一粒粒地呼出一般。床是空了,他忽然詫異地看著,一年前空著的床為什支了帳子、放了鋪蓋呢?支了、放了,又為甚卸了、卷了呢?這確有些奇怪。他躊躇了一會——忽然想起來了,“伊呢?”伊已是淚人兒了,他可怎麼辦呢?他親親切切地安慰伊些話,但是毫不著力,而且全不自然,他終於彷徨無措嗚嗚咽咽哭了。伊卻又給他揩眼淚,帶著鼻音說:“我心裏像被淩遲一般!”一會又抽咽著說:“我走後,你別傷心!晚上早些睡,躺下總得自己將被蓋上——著了涼誰問你呢?”……他一麵拭淚,一麵聽著,可是不甚明白伊的意思,隻覺他的心弦和伊的聲帶合奏著不可辨認的微妙的悲調,神經也便律動著罷了。那時睡神可憐他們,漸漸引誘他們入夢。但伊這瞬間的心是世界上最不容易被誘惑的東西之一,所以不久便又從夢中哭醒;他也驚覺了。大黑暗微睜開惺忪的兩眼,告訴朝陽便將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