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躺了一會,起來,孩子也醒了,天光已是大亮。他叫起那接的人。大家胡亂洗了臉。他倆不想吃什麼,隻拿些點心給八兒和那人吃了。那人出去雇好車子。他們叫女仆來,算清工錢,打發伊走路。車夫將伊的行李搬完,他倆便鎖門下去。女仆抱著八兒送到門口,將他遞給車上的伊。他忽然不肯,傾著身大張開兩臂,哭著喊著要女仆抱:“家家!……家家!”伊臉上不由也流露寂寞底顏色,他母親隻得狠狠心輕拍了他兩下,硬抱過去,車子便拉動了。他看見街上的熱鬧光景,高高興興指點著,全忘記剛才的悲哀。他們到了車站,黑壓壓滿都是人,哄哄底聲音攪渾了腦子。他讓伊和八兒在一張靠椅上坐下,教接的人去買車票,寫行李票。他便一麵看著行李,一麵盼著票子,——這樣迫切地盼著,旅客們信步的躑躅,惶急的問訊,在他都模模糊糊的無甚意義了。但這些卻全看在伊的眼、聽在伊的耳、塞在伊的腦裏,伊再沒有自由思想底餘地,伊的身子好像浮著在雲霧裏一般。那時接的人已在行李房門前墊著腳,伸著頭,向裏張著;房裏滿擠著人,房外亂攤著箱、籃、鋪蓋之類。大家都搶著將自己的東西從人縫裏往裏塞;塞時人們底行列微微屈曲,塞了便又依然。他這時走過去,幫接的人將伊的行李好容易也抬到房裏,寫了票子,才放了心。他們便都走到月台上候車,八兒已經睡著,伊癡著眼不說話。他隻盤旋著,時時探著頭,看軌道盡處,火車來了沒有?——嗚嗚……來了!人們波一般暫時退下,靜著,傾斜了身子,預備上去。眩人眼的列車懶懶地停住,乘客如潮地湧上。他抱了八兒,一手遮著伊,掙紮了幾次,才上了車。匆忙裏找了一個坐位,讓伊歇下。伊抱過八兒;他上車時哼了哼,便又睡著了。接的人也走來。他囑咐他些話。伊說:“你去罷。”他說等一會不要緊,可也隻能立著說不出話。但是警笛響了,再不能延捱!伊默默地將八兒抱近他,他噙淚低頭在他紅著的小頰上輕輕地親了一下。用力睜著眼,沙聲說:“我去了!”便頭也不回下車匆匆走了!伊從窗裏望著,直到眼裏沒有一些他的影子,才發見兩行熱淚早已流在伊的臉上了。伊掏出帕兒揩幹。火車已經開動,微風從伊最後見他的窗裏吹來,伊像做夢一般。……
他回來緊閉了門,躺在床上空想;他坐不住,所以躺了。他細味他倆最近的幾頁可愛的曆史。想一節傷一回心;但他寧願這樣甜蜜的傷心。他又想起伊怎樣無微不至地愛他,他痛苦時伊又怎樣安慰他。但他怎樣待伊呢?他不曾容忍過伊僅有的、微細的譴謫,他常用語言壓迫伊,伊的心受了傷,便因此哭了!他是怎樣“酷虐”!他該怎樣對伊抱歉嗬!但伊是去了,他將向誰懺悔呢?他所曾施的壓迫將轉而壓迫他自己罷!
他似乎全被伊占領了,那晚沒有吃飯。電燈快滅時,他懶懶地起來,脫了衣服,便重又睡下。他忽然覺著,屋裏是太沉默了!被兒、褥兒、枕兒、帳兒,都板板向他,也這樣彼此向著。寒心的沉默嚴霜似的裹著他的周圍。——“虛幻的,朋友們,你們曾有的,伊和我同在時,你們曾有的,狂醉,在那裏了呢?”這或者——或者和他自己,都給伊帶去了麼?但是屋裏始終如死地沉默著。
唉!累人想到的伊嗬!
1921年5月5日。民眾文學談
俄國托爾斯泰在他的《藝術論》裏極力抗議現在所謂優美的藝術。他說:“其實我們的藝術……卻隻是人類一部分極少數的藝術。”又說:“凡我們所有的藝術都認為真實的、唯一的藝術;然而不但是人類的三分之二(亞洲、非洲的民族)生生死死,不知道這種唯一的高尚藝術,並且就在基督教社會裏也不過是百分之一的人能享受我們所稱的‘全’藝術,其餘百分之九十九的歐洲人,還是一代一代生生死死,做極勞苦的工作,永沒有享受著藝術的滋味——就是間或能享受著,也決不會恍然‘了解’。”法國羅曼·羅蘭在他的《演劇論》末所附的宣言裏,也有同樣的抗議:“藝術今為利己主義及無政府的混亂所苦。少數之人擅藝術之特權,民眾反若見擯於藝術之外。……欲救藝術……必以一切之人悉入於一切世界之中。……為萬人之快樂而經營之。不當存階級之見,有如所謂下等社會、知識階級雲雲者;亦不當為一部分之機械,有如所謂宗教、政治、道德,乃至社會雲雲者。吾人非欲於過去、未來有所防遏,特有表白現在一切之權利而已。……吾人之所願友者,能求人類之理想於藝術之中,探友愛之理想於生活之中者也;能不以思索與活動與美,民眾與優秀為各相分立者也。中流之藝術今已入於衰老之境矣;欲使其壯健有生氣,則唯有借民眾之力……”這兩位偉大的作者十分同情於那些被藝術忘卻的人們,所以有這樣真誠的呼籲;他們對於舊藝術的憎惡和對於新藝術的希望,都熱烈到極點。照他們意思,從前藝術全得推翻,沒有改造底餘地;新興的藝術家隻須“借了民眾之力”,處處顧到托爾斯泰所謂“全人類底享受”,自不難白手成家。於是乎離開民眾便無藝術——他倆這番精神,我們自然五體投地地佩服;見解呢,卻便很有可商量的地方了。
如今且撇開雕刻、繪畫、音樂等等,單談文學。托爾斯泰和羅蘭自然都主張民眾文學。但民眾文學可以有兩種解釋:一是民眾化的文學,以民眾底生活理想為中心,用了誰都能懂得的方法表現。凡稱文學,都該如此;民眾化外,便無文學了。二是為民眾的文學,性質也和第一種相同;但不必將文學全部民眾化了,隻須在原有文學外,按照民眾底需要再行添置一種便好。——正如有人主張,在原有文學外,按照兒童底需要,再行建設一種兒童文學一樣。托爾斯泰和羅蘭所主張的是第一種。他們以為文學總該使大多數能夠明白;前者說“人類底享受”,後者說“萬人之快樂”,都是此意。他們這樣犧牲了少數底受用,蔑視了他們的進步的要求了。這自然是少數久主文壇底反動。公平說來,從前文學擯斥多數,固然是惡;現在主張蔑視少數的文學,遏抑少數底賞鑒力的文學,怕也沒有充分的理由罷!因為除掉數目底勢力以外,擯斥多數底賞鑒權,正和遏抑少數底賞鑒力一樣是偏廢。況且文學一麵為人生,一麵也有自己的價值;他總得求進步。民眾化的文學原也有進步,因為民眾底理解和領解力是進步的。但多數進步極慢;快的是少數。所以文學底長足的進步是必要付托給那少數有特殊賞鑒力的非常之才的了。他們是文學底先驅者。先驅者的見解永不會與民眾調和;他們始終得領著。易卜生說得好:“……我從前每作一本戲時的主張,如今都已漸漸變成了很多數人的主張。但是等到他們趕到那裏時,我久已不在那裏了。我又到別處去了。我希望我總是向前去了。”這樣,為公道和進步起見,在“多數”底文學外,不能不容許多少異質的少數底文學了。多數自然不能賞鑒那個;於是文學不能全部民眾化,是顯然了。於是便成就了文學和民眾文學底對立;雖為托爾斯泰、羅蘭所不讚成,卻也無法變更事實。——這……這裏民眾文學是第二種,稱為“為民眾的文學”的便是,這對立底理由極為明了;就如食量大的人總該可以吃得多些,斷不能教他餓著肚子,隻吃和常人同量的食物。取精神的食糧的,也正如此。——托爾斯泰說:“……這種全民族所公有的藝術,彼得以前在俄國就有,在十三世紀、十四世紀以前的歐洲社會也有。自從歐洲社會上等階級不致信於教會信條,卻又不信仰真實的基督教以後,他們所謂藝術,更談不到全人類藝術一層。自此以後,上等階級的藝術已與全平民的藝術相離,而分為兩種:平民的藝術和貴族的藝術。……”托爾斯泰頗惋惜藝術底分離;他歸咎於不信教。他是個教徒,自然這樣說。但從我們看來,這個現象正是藝術底分化,正是他由渾之化底曆程,正是他的進步,喜還不及,何所用其悼惜呢!
但這裏有個重要的問題,便是“少數人擅著藝術底特權”那件事。他們有些見解,正和托爾斯泰、羅蘭相反。他們托大慣了,要他們如烏茲屋斯(Wordsworth)所說“從懸想的高下降”,建設所謂“為民眾的文學”,隻怕他們有所不屑為罷!但這也好辦,他們的權原是社會授予的;我們隻消借我們所新建設的向社會要求便了。好在是“為民眾的文學”,雅俗可以共賞,社會底同情是不難獲得的。——這樣,權便慢慢轉移了。有誌於民眾文學的朋友,隻管前進啊,最後的勝利,終歸是你們的。
我所謂文學和民眾文學並無根本的不同。我們不能承認二者間有如托爾斯泰所說的那樣隔絕,甚至所謂優美的藝術“不但不能抬高工人們的心靈,恐怕還要引壞他。”我們隻說“文學”底情調比較錯綜些、隱微些,藝術也比較繁複些、致密些、深奧些便了。俄國克羅泡特金說:“各種藝術都有一種特用的表現法,便是將作者底感情傳染與別人的方法。所以要想懂得他,須有相當的一番習練;即便最簡單的藝術品,要正當地理解他,也非經過若幹習練不可。……”所謂特用的表現法,便是特殊的藝術。克羅泡特金用這些話批評托爾斯泰,卻比他公允多了。但須知兩種文學雖有難易底不同,卻無價值底差異。他們各有各的特殊的趣味;民眾文學有他單純的、質樸的、自然的風格,文學也有他的多方麵的風格。所以他們各有自己存在底價值。所謂文學底進步,隻是增加趣味底方麵罷了;並非將原有的趣味淘汰了,另換上新興的趣味。因為這種趣味,如德國耶路撒冷(Jerusalem)所說,是心底“機能的要求(FunctionalDemand)”,隻有發展,不會消失。我敢相信,便一直到將來,隻要人底生物性沒有劇烈的變更,無論文學如何進步,現在民眾文學所有幾種趣味,將更加濃厚,並仍和別方麵文學的趣味有同等的價值。所以“為民眾的文學”絕不是駢枝的文學,更不是第二流的文學。
論到中國底民眾文學,卻頗令人黯然。據我所知,從來留意到民眾的文人,隻有唐朝白居易。他的詩號稱“老嫗都解”,又多歌詠民生疾苦,當時流行頗廣。倘然有人問我中國底民眾文學,我首先舉出的必是他的《秦中吟》一類的詩了。近代通俗讀物裏,能稱為文學的絕少。看了劉半農底《中國下等小說》一文,知道所謂下等小說底思想之腐敗,文字之幼稚,真不禁為中國民眾文學前途失聲歎息!
但在現在要企圖民眾底覺醒,要培養他們的情感,灌輸他們的知識,還得從這裏下手才是正辦。不先洗了心,怎樣革麵呢?這實是一件大事業,至少和建設國語文學和兒童文學一樣重要,須有一班人協力去做,才能有效。現在誰能自告奮勇,願負了這個大任呢?
進行底方法,我也略略想了。一,搜輯民間歌謠、故事之類加以別擇或修訂。二,體貼民眾底需要而自作,態度要嚴肅、平等;不可有居高臨下底心思,須知我也是民眾底一個。地方色彩,不妨濃厚一些。“文章要簡單、明了、勻整;思想要真實、普遍。”三,印刷格式都照現行下等小說,——所謂舊瓶裝新酒,使人看了不疑。最好就由專印下等小說的書局(如上海某書局)印刷發行。四,如無相當的書局,隻好設法和專賣下等小說的接洽,托他們銷售。賣這種小說的有背包的和擺攤的兩種:前者大概在茶樓、旅館、輪船上兜售;後者大概在熱鬧市街上求售。倘然我們能將民眾文學書替代了他們手中的下等小說,他們將由傳染瘟疫的黴菌一變而為散布福音的天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