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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21年10月10日。憎

我生平怕看見幹笑,聽見敷衍的話;更怕冰擱著的臉和冷淡的言詞,看了,聽了,心裏便會發抖。至於慘酷的佯笑,強烈的揶揄,那簡直要我全身都痙攣般掣動了。在一般看慣、聽慣、老於世故的前輩們,這些原都是“家常便飯”,很用不著大驚小怪地去張揚;但如我這樣一個閱曆未深的人,神經自然容易激動些,又癡心渴望著愛與和平,所以便不免有些變態。平常人可以隨隨便便過去的,我不幸竟是不能;因此增加了好些苦惱,減卻了好些“生力”。——這真所謂“自作孽”了!

前月我走過北火車站附近。馬路上橫躺著一個人:微側著拳曲的身子。臉被一破蘆葦遮了,不曾看見;穿著黑布夾襖,垢膩的淡青的襯裏,從一處處不規則地顯露,白斜紋的單衤誇,受了塵穢底沾染,早已變成灰色;雙足是赤著,腳底滿塗著泥土,腳麵滿積著塵垢,皮上卻縐著網一般的細紋,映在太陽裏,閃閃有光。這顯然是一個勞動者底屍體了。一個不相幹的人死了,原是極平凡的事;況是一個不相幹又不相幹的勞動者呢?所以圍著看的雖有十餘人,卻都好奇地睜著眼,臉上的筋肉也都冷靜而弛緩。我給周遭的冷淡噤住了;但因為我的老脾氣,終於茫漠地想著:他的一生是完了;但於他曾有什麼價值呢?他的死,自然,不自然呢?上海像他這樣人,知道有多少?像他這樣死的,知道一日裏又有多少?再推到全世界呢?……這不免引起我對於人類運命的一種杞憂了!但是思想忽然轉向,何以那些看閑的,於這一個同伴底死如此冷淡呢?倘然死的是他們的兄弟,朋友,或相識者,他們將必哀哭切齒,至少也必驚惶;這個不識者,在他們卻是無關得失的,所以便漠然了?但是,果然無關得失麼?“叫天子一聲叫”,尚能“撕去我一縷神經”,一個同伴悲慘的死,果然無關得失麼?一人生在世,倘隻有極少極少的所謂得失相關者顧念著,豈不是太孤寂又太狹隘了麼?狹隘,孤寂的人間,那裏有善良的生活!唉!我不願再往下想了!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漠視”了。我有一個中學同班的同學。他在高等學校畢了業;今年恰巧和我同事。我們有四五年不見麵,不通信了;相見時我很高興,滔滔汩汩地向他說知別後的情形;稱呼他的號,和在中學時一樣。他隻支持著同樣的微笑聽著。聽完了,仍舊支持那微笑,隻用極簡單的話說明他中學畢業後的事,又稱了我幾聲“先生”。我起初不曾留意,陡然發見那幹涸的微笑,心裏先有些怯了;接著便是那機器榨出來的幾句話和“敬而遠之”的一聲聲的“先生”,我全身都不自在起來;熱烈的想望早冰結在心坎裏!可是到底鼓勇說了這一句話:“請不要這樣稱呼罷;我們是同班的同學哩!”他卻笑著不理會,隻含糊應了一回;另一個“先生”早又從他嘴裏送出了!我再不能開口,隻蜷縮在椅子裏,眼望著他。他覺得有些奇怪,起身,鞠躬,告辭。我點了頭,讓他走了。這時羞愧充滿在我心裏;世界上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使人棄我如敝屣呢!

約莫兩星期前,我從大馬路搭電車到車站。半路上上來一個魁梧奇偉的華捕。他背著手直挺挺的靠在電車中間的轉動機(?)上。穿著青布製服,戴著紅纓涼帽,藍的綁腿,黑的厚重的皮鞋:這都和他別的同伴一樣。另有他的一張粗黑的盾形的臉,在那臉上表現出他自己的特色。在那臉,嘴上是抿了,兩眼直看著前麵,筋肉像濃霜後的大地一般冷重;一切有這樣地嚴肅,我幾乎疑惑那是黑的石像哩!從他上車,我端詳了好久,總不見那臉上有一絲的顫動;我忽然感到一種壓迫的感覺,仿佛有人用一條厚棉被連頭夾腦緊緊地捆了我一般,呼吸便漸漸地低迫促了。那時電車停了;再開的時候,從車後匆匆跑來一個貧婦。伊有襤褸的古舊的渾沌色的竹布長褂和衤誇;跑時隻是用兩隻小腳向前掙紮,蓬蓬的黃發縱橫地飄拂著;瘦黑多皺襞的臉上,閃爍著兩個熱望的眼珠,嘴唇不住地開合——自然是喘息了。伊大概有緊要的事,想搭乘電車。來得慢了,捏捉著車上的鐵柱,早又被他從伊手裏滑去;於是伊隻得踉踉蹌蹌退下了!這時那位華捕忽然出我意外,赫然地笑了;他看著拙笨的伊,叫道:“哦——嗬!”他頰上,眼旁,霜濃的筋肉都開始顯出勻稱的皺紋;兩眼細而潤澤,不似先前的枯燥;嘴是咧開了,露出兩個燦燦的金牙和一色潔白的大齒;他身體的姿勢似乎也因此變動了些。他的笑雖然暫時地將我從冷漠裏解放;但一刹那間,空虛之感又使我幾乎要被身份的大氣壓扁!因為從那笑底貌和聲裏,我鋒利地感著一切的驕傲,狡猾,侮辱,殘忍;隻要有“愛底心”,“和平底光芒”的,誰底全部神經都不被痙攣般掣動著呢?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蔑視”了。我今年春間,不自量力,去任某校教務主任。同事們多是我的熟人,但我於他們,卻幾乎是個完全的生人;我遍嚐漠視和膜視底滋味,感到莫名的孤寂!那時第一難事是擬訂日課表。因了師生們關係底複雜,校長交來三十餘條件;經驗缺乏、腦筋簡單的我,真是無所措手足!掙揣了五六天工夫,好容易勉強湊成了。卻有一位在別校兼課的,資望深重的先生,因為有幾天午後的第一課和別校午前的第四課銜接,兩校相距太遠,又要回家吃飯,有些趕不及,便大不滿意。他這兼課情形,我本不知,校長先生底條件裏,也未開入;課表中不能顧到,似乎也“情有可原”。但這位先生向來是麵若冰霜,氣如虹盛;他的字典裏大約是沒有“恕”字的,於是挑戰底信來了,說什麼“既難枵腹,又無汽車;如何設法,還希見告”!我當時受了這意外的,濫發的,冷酷的諷刺,極為難受;正是滿肚皮冤枉,沒申訴處,我並未曾有一些開罪於他,他卻為何待我如仇敵呢?我便寫一信複他,自己略略辯解;對於他的態度,表示十分的遺憾:我說若以他的失當的譴責,便該不理這事,可是因為向學校的責任,我終於給他設法了。他接信後,“上訴”於校長先生。校長先生請我去和他對質。狡黠的複仇的微笑在他臉上,正和有毒的菌類顯著光怪陸離的彩色一般。他極力說得慢些,說低些:“為什麼說‘便該不理’呢?課表豈是‘欽定’的麼?——若說態度,該怎樣啊!許要用‘請願’罷?”這裏每一個字便像一把利劍,緩緩地,但是深深地,刺入我心裏!——他完全勝利,臉上換了愉快的微笑,侮蔑地看著默了的我,我不能再支持,立刻辭了職回去。

這便是遍滿現世間的“敵視”了。

1921年11月4日。失名《冬天》跋

我今夏在揚州審查小學國文成績,偶然從一本國民學校底文課裏,看到這一句。當時頗歡喜,以為很像日本底俳句;隻有兒童純潔柔美的小心裏,才有這樣輕妙的句子流露。又以為他實兼寫景抒情之美。後來抄給平伯看,平伯也以為佳。

原文無題目,無句讀,也不曾分行。現在卻用句首二字作題,又加了標點,分兩行寫了,但這都沒大關係。

1921年11月7日,上海。民眾文學的討論

我從前曾作過一篇《民眾文學談》,以兩種意義詮釋所謂民眾文學:一是“民眾化的文學”,二是“為民眾的文學”。我以為隻能有後一種,而前一種是不可能;因為照曆來情形推測起來,文學實不能有全部民眾化之一日。在那篇文裏,我並極力抗議托爾斯泰一派遏抑少數底賞鑒力底主張,而以為遏抑少數底賞鑒力(如對於宏深的、幽渺的風格的欣賞)和擯斥多數底賞鑒權一樣是偏廢。我的意思,多數底文學與少數底文學應該有同等的重要,應該相提並論。現在呢,我這根本主張雖還照舊,但態度卻已稍有不同。因為就事實而論,現在文壇上還隻有少數底文學,不曾見多數底文學底影子;雖然有人大叫,打倒少數人優美的文學,建設“萬人”底文學、“全人類”底文學,實際上卻何曾做到千萬分之一!所以遏抑少數底賞鑒力一層,在現在和最近的將來裏,正是不必憂慮的事。而多數底賞鑒權被擯斥,倒真是眼前迫不可掩的情形!文壇上由少數人獨霸,多數已被疊壓在壇下麵;這樣成了偏畸的局勢。在這種局勢裏,我們若能稍稍權衡於輕重緩急之間,便可知道我們所應該做的,是建設為民眾的文學,而不是擁護所謂優美的文學。我們要矯正現勢底這一端的偏畸,便不得不偏向那一端努力,以期扯直。所以我現在想,優美的文學盡可擱在一邊,讓他自然發展,不必去推波助瀾;一麵卻須有些人大聲疾呼,為民眾文學鼓吹,並且不遺餘力地去搜輯、創作,——更要親自“到民間去”!這樣,民眾底覺醒才有些希望;他們的賞鑒權才可以恢複嗬。日本平林初之輔說得好:“民眾藝術的問題不是純粹藝術學的問題,乃是今日的藝術的問題。”我們所該以全力解決的,便是這“今日的藝術的問題”!

說為“民眾”的文學,容易惹起一種誤會,這裏也得說明。我們用“民眾”一詞,並沒有輕視民眾底意味,更沒有侮辱他們底意思。從嚴正的論理上說,我們也正是一種民眾;“為民眾”隻是“為和我們同等的別些種民眾”底意義。——雖然我們因為機會好些,知與情或者比他們啟發得多些;但決不比他們尊貴些。“為民眾”底“為”字,隻是“為朋友幫忙”一類意義,並非慈善家居高臨下,慨施樂助底口吻。但是這民眾究竟指著那些人呢?我且參照俞平伯君所說,擬定一個答案。我們所謂民眾,大約有這三類:一,鄉間的農夫、農婦;他們現在所有的是口耳相傳的歌謠、故事之類,間有韻文的敘事的歌曲;以及舊戲。二,城市裏的工人、店夥、傭仆、婦女以及兵士等;他們現在所有的是幾種舊小說,如《彭公案》、《水滸》之類和各種石印的下等小說,如什麼《風流案》、《歡喜冤家》之類,以及舊戲;韻文的敘事的歌曲,也為他們所喜。另有報紙上(如上海幾種銷行很廣的報)的遊戲小說(因為這種小說,大概是用遊戲底態度去做的,故定了這個名字),間或也能引起他們中一部分人底注意。三,高等小學高年級學生和中等學校學生、商店或公司底辦事人、其他各機關底低級辦事人、半通的文人和婦女,他們現在所有的是各種舊小說——淺近的文言小說和白話的章回小說、報紙上的遊戲小說、“《禮拜六》派”的小說以及舊戲和文明新戲。我這樣分類,自知不能全然合理;隻因觀察未周,姑且約略區劃以便說明而已。在三類外,還有那達官、貴紳、通人、名士。他們或因無事忙,或因眼光高,大概無暇或不屑去看小說;詩歌雖有喜歡的,但決不喜歡通俗的詩歌。戲劇呢,雖有時去看看,但也隻是聽歌、賞色,並非要領略劇中情節。所以這班人是在民眾文學底範圍以外;幸而是很少數,暫時可以不必去管他們。在上述三類裏,每類人知與情底深廣之度大致相同,很少有特殊的例外,而第一類尤然。平伯君說民眾不是齊一的,我卻以為民眾是相對地齊一的;我相信在知與情未甚發達的人們裏,個性底參差總少些。惟其這樣,民眾文學才有普遍的趣味和效力;不然,芸芸的人們裏將以誰為依據呢?因此,我大膽將民眾分為三類。民眾文學也正可依樣分為這三類。

論到建設民眾文學底途徑,自然不外搜輯和創作兩種;而搜輯更為重要。因為創作必有所憑依,斷非赤手空拳所能辦。憑依指民眾底需要、趣味等。這些最好自己到民間去觀察、體驗,但在本來流行的讀物和戲劇等裏,也能看出大致的趨向,得著多少的幫助。再則,搜集來的材料又可供研究民俗學者底參考;於民眾別方麵的改進,也有很大的益處。這種材料搜得後,最好先分為兩大類:有些文學趣味的為一類;沒有的為另一類。從後一類裏,我們可以知道些民眾底需要;從前一類裏,我們並可以知道些他們的趣味。這一類裏頗有不少大醇而小疵的東西;倘能稍加抉擇、修訂,使他們變為純淨,便都很有再為傳播底價值。而且效力也許比創作的大。因為這些裏都隱著民眾底真切的影子,容易引起深摯的同情。初次著手創作,怕難有這樣的力量,加以現在作手不多,成績也怕難豐富;所以收效一定不能如抉擇、修訂底容易而廣大。還有,將修訂的東西傳播開去,可以讓人將他們和舊有的比較,引起思索和研究底興趣;這也為創作所不及。至於搜輯底方法,卻很難詳細說明。就前分三類說,後二者較易著手,因為既經印行,便有著落;隻有第一類,大都未經用文字記錄,存在農夫、農婦以及兒童們底心裏、口裏,要去搜輯,必須不怕勞苦,不惜時日,才可有成。我以為要做這種事,總得有些同誌,將他當作終生事業,當作宗教,分頭分地去辦,才行。鼓吹固然要緊,實行更為要緊;空言鼓吹,盡管起勁,又有何用!何以要分頭分地呢?因為這種事若用廣告征集底方法,坐地收成,一定不能見功。受用那些種讀物的民眾未必能懂得征集這事底意義,也未必留意他,甚至廣告也未必看見;此外呢,又未必高興做這事——自然也有不懂他的意義,和不留意他的。這樣,收獲自然有限!若由同誌們組織小團體,分頭到各地親自切實去搜尋,當比一紙空文的廣告效率大得多嗬。例如北京大學兩三年前就曾有過征集歌謠的廣告,至今所得還不見多;而顧頡剛君以一人之力,在蘇州一個地方,也隻搜了三四年倒得了四百多首吳諺。兩種方法效率底大小,由此可以推知!再有,第一類底東西,也非由各本地人分開搜輯不可。因為這種東西常帶著很濃厚的鄉土的色彩,如特殊的風俗和方言之類,非本地人簡直不能了解、領會,並且無從揣摩;搜集起來自是十分不便。——而況地理、民情、方言,外鄉人又都不及本地人熟悉呢?這一類東西又多是自古流傳的,往往夾著些古風俗、古方言在內,也非加以考訂不可。這卻需著專門的學者。在搜輯民眾文學的同誌裏,必不可少這樣專門的學者。以上所說,大概是就小說、故事和歌謠而言;至於戲劇劇本底搜輯,卻比較容易,因為已有許多冊戲考做我們的憑借。